小杨 发表于 2022-10-8 17:49:26

杏林手记丨再努力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


作者:博雅
医院就像一面镜子
照尽人情冷暖
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缩影着世间百态
人间最极致的爱
最狗血的人性
随时都在上演

上一篇文章,写了几个以悲剧结尾的病例。看文后留言,也挺有意思。
一网友留言说:“你应该去当作家,而不是医生!在你笔下,不曾见到有治愈病例,反而……”
反而是治死的多呗!
说实话,这个留言我压根就没当回事。因为我在文章开始就说了,能否读懂我想表达的意思,能从中领悟多少,全看缘分。
但对我奶奶影响蛮大。因为她看到这个留言后,说这个人不友好。
所以为了奶奶,我解释一下。
本人,从小学习就好,高中之前就不知道考第二名是什么概念。硕博均毕业于国内一流医学院,目前供职于国内最顶尖级别的医院。14年临床经验,接诊过住院患者超10000例,能完成泌外所有类型手术,零投诉。
但是,医生,是一个很悲伤的职业。随着从业时间的增长,接诊患者数量的增多,再多病人痊愈后欢喜出院的乐趣,也抵不过一两个悲惨结局所带来的心理上的冲击。
就好比今年年初我接诊的四例晚期肿瘤患者,最大28岁,最小19岁,面对如此年轻的生命,谁又能高兴的起来呢?
人的本性,就是忽略快乐,并放大痛苦。
痛苦的事情,才会让我们反思。


大概晚上十一点吧,我正准备休息,蜗居在值班室。
那天手术很多,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一直在忙。想着第二天还得照常工作,把早已凉透的盒饭用微波炉打热,随便扒拉了两口,赶紧补觉。
这苦逼的生活。
突然电话响了,显示为陌生,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一个无力且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徐医生吗?你还好吗?下班没有?”
“我刚下班,您是?”
“我是××,半年前找您看过病。”声音依旧无力,但我还是没猜出来是谁。
“就是王姐介绍的那个,肾癌晚期的,我们这边医院不收了,王姐让我找您。”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想起来了。
他是小顾,28岁,独自一人来到我诊室。他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衣,搭配白裤子,以及一双白鞋,所以我印象蛮深的。
“噢,我知道了,您现在有什么不好吗?”我谨慎地问道。
“徐医生,您不要误会,我都挺好的”,说着,剧烈咳嗽了几声。
“我还没有休息,您慢慢说,不着急。”我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思考着他的病情,以及他给我打电话的目的。
“时间有点晚了,可能会打扰您休息,怪不好意思的,但我还是想跟您说说话,想感谢您……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冒着风险给我建议,让我又多陪孩子半年多。”又是一阵咳嗽。
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些哽咽,小顾好像哭了。
小顾四年前罹患肾癌,现有的靶向药均耐药后,病情快速进展,所有医院都拒收。他通过病人王姐找到我,希望我能给他想想办法。
说白了,就是给些指南之外的建议,或者说,死马当活马医。这话说起来简单,实则冒着极大风险,人财两空的局面会使多数家庭难以接受,如果遇到想碰瓷的家属告我,我必败无疑。
所以刚知道他是谁时,我担心他是不是要投诉我。
说实话,我特别害怕面对患恶性肿瘤的病人和家属,尤其是那些年轻患者,在最美好的年华发生最残忍的事情。这句话在电脑里敲出来很轻,但当它真真切切发生时是难以面对的,对患者和家属如是,对医生亦如是。
我曾经对着一个因11岁女儿罹患肾母细胞癌且全身多发转移而在我面前痛哭的母亲手足无措;我曾经拍着一个40岁就因膀胱肿瘤挤满盆腔但不愿意拖累家人而放弃治疗的大哥的肩膀强忍泪水。
停止咳嗽后,小顾继续说道:“我啊,时间可能不多了,最近总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以前的事儿,想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徐医生,你是个好人,我觉得我亏欠你很多东西,我可能没时间报答你了……”
“你还可以试试其他药的,效果不错,你那么年轻,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我放慢了语速,这样听起来会更加真诚。
“徐医生,我不想再治了。老婆那么年轻,孩子那么小,父母年龄又大了,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把钱花光了,他们怎么办?”小顾歇了一口气,“我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在临死前谢谢你,了却我的心愿。另外还有一件事,如果我离开了,能不能把我的遗体捐献给你们。虽然我身体的大部分器官都坏了,但在你们医学用途上总会有用武之地吧?”
那一刻,我感到格外的心酸、心痛。一个善良的病人,末了还想着为医学做贡献。
很多时候,医生护士和患者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比他们和家人在一起时间还多,面对这些,本一直告诫自己要学会适应,不能带入太多情感,否则会陷入无尽的压抑与焦虑中。
特别是这般场景,努力很久,费劲心思,好多个人奔波、好多个不眠之夜,却依然是这样的结果。
遇到年轻生命的陨落,无论经历过多少,还是会觉得伤感与惋惜。


某年国庆节,我跟老赵值夜班。
叫他老赵不是因为他年龄大,而是因为他面相显老,以至于主任都喊他老赵。
老赵来自哈尔滨,进修将满一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夜班。
医生和护士都知道,节假日值班还是很爽的,尤其对我们这种单身狗:工作还是那些工作,病人还是那些病人,没有手术,也不用晨会交接班,最主要的,是没有主任在你耳边呱啦呱啦。
还可以拿三倍工资,小嗨吧!
马不停蹄赶完活儿,已是晚上十点多。我准备写点文字,老赵慢悠悠拿着两个石榴过来了,说兄弟,咱哥俩唠会嗑,今晚过后,再见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挺伤感。我说行,你把石榴剥好,兄弟我今天三陪,陪吃、陪聊、陪睡(值班室两张床,一般0点过后病人没事儿,医生就可以去睡了)。
正在嘻嘻哈哈瞎喷,医办室对面的护士站响起一阵警报,我和老赵对视一眼,弹簧一样蹿了出去,看了屏幕,绝望地互相看着对方:2床患者血压又掉下来了。
值班护士去推抢救车,我和老赵往病房跑。
“多巴胺20mg,推。”
“多巴胺20mg+生理盐水30ml,先以20ml/h速度泵入。”
血压继续往下掉。
“肾上腺素一支静推。”
我口述着医嘱,护士准确执行。老赵开始给二线医生打电话,我扭头对老太太说,打电话把孩子们都叫来吧。
2床患者是位90岁的老爷爷,抗日战争就参加了儿童团,解放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功勋卓越,省级离休。病区老人了,这次住院主要是前列腺癌引发多脏器功能衰竭,已是油尽灯枯的状态。
心理得一丝安慰的是,老爷爷不疼。
家属不想去ICU,主要是老太太也就是患者老伴的意思,说是看不见老爷爷心慌。老太太85岁,身体其实还好,这次专门办了住院,就是想多在医院陪陪老爷爷,于是我们就在老爷爷旁边加了张床,老太太日夜照顾。
但长期这样也不行,我们也担心老太太身体出问题,也劝过几次,但每次老太太都说:我16岁就嫁给了他,马上满70年了,半个多世纪风风雨雨都在一起,这最后一程,总是要送的。
二线医生到,继续抢救。老爷爷的孩子们也到了,老赵对着家属喊:“来一个管事儿的,我们谈一下老爷子病情。”
谈话的结果,是家属遵循老太太意愿,不放弃,愿意去ICU再努力一下。毕竟在普通病房,抢救设备和仪器包括抢救经验都很有限。
老赵在外面跟家属谈的时候,老爷爷呼吸已经不好了。迅速灌好氧气袋,拿好抢救物品,平车已经来不及了,直接推着抢救车走。ICU在另一栋楼,平时也就一两分钟的路程,但那会总有走不到头的感觉。
急诊电梯赶到,急诊通道打开,物业值班人员也很给力。所有值班同事熟练地给患者戴好监护仪和输液泵,大家紧张而有序,配合默契,家属推着床,我和老赵轮换挤压呼吸气囊,一群人奔走在深夜的走廊。
顺利到达ICU,与那里的医护交接完毕,稍稍松懈下来,我和老赵像松了劲儿的皮筋一样,有气无力地推着空床往回走。
刚走到ICU电动门,老太太在两个孙辈的搀扶下,确切地说是被架来的,两脚几乎不沾地,慌慌张张走来。
见到我们,急切地问:“进去了?已经进去了?”
“是的,已经进去了。已经开始抢救了,希望赶紧让爷爷稳定下来,咱们一起接他回去。”我心挺虚的,不敢看老太太眼睛。这鬼话,鬼特么都不会信吧?
“奶奶,不是说不让您来了吗?天黑,您这几天又这么累,再摔着可如何是好?”我继续安慰。
老太太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老头子恐怕是出不来了,我有预感,我有预感。徐医生,你跟你同事好好说说,让我进去吧,我还想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七十年啊,要分开了啊……”
深夜的ICU依旧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跟死神搏斗。在这个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我跟老赵两个大老爷们,不顾他人眼光,像两个神经质,哭成狗。


在病房里,你还能看到很多真实的人性。
老张来自河北保定,经熟人引荐找到我,是我老乡。
老张70多岁,膀胱癌,PET/CT显示除了肺上有个小的转移灶,其他部位都没有转移。于是,安排了手术前新辅助化疗,根据化疗降期效果再选择后续治疗方式。
老张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三个儿子儿媳也都在工地、饭店或超市打工。家里经济水平不能说是一般,甚至可以说是贫困了。
我跟老张大儿子说明了治疗策略,又说了治疗费用。按照我以往的经验,病人年龄大,家里又是这种情况,家属一般就选择放弃了。
但老大说:“徐大夫,您只管治,钱不用考虑,我会想办法。”
老张家里确实很穷。那时还没疫情,老张就由三个儿媳轮流照顾,治疗费用高,家里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就隔几天凑点,隔几天凑点,很多时候,今天的费用交完,明天拿药的钱就没有了。
有一天,老张的二儿媳陪床,我看他们实在可怜,又是保定老乡,就在食堂请她吃了顿便饭。
老张家二媳妇在超市打工,每个月两千块,如果不休息,能多拿200块全勤奖。吃饭的时候,她只点了素菜,我看出她是不好意思,于是不顾她反对,加了一份红烧肉,一条鱼。
我问她:“家里条件不好,老人体质也一般,病情还复杂,万一钱花了人又没回来怎么办?”。
没想到老张儿媳妇说:“这算啥,还没卖房呢。但农村的房子也不值啥钱。”。
“俺婆婆在俺老公9岁时就去世了,那时老大才12岁,老三更小,才5岁。俺公公怕孩子们受后妈气,一直没有再娶。俺公公辛苦一辈子,起早贪黑地干活,腰都没直过,硬是给兄弟仨一人盖了一处房子,娶了媳妇。所以,俺公公就是花再多钱都得给治,要不哥儿仨还不得后悔死啊。”
后来我才知道,老张住院期间,仨儿子没有耽误过一天工,不陪床的媳妇也是一样努力挣钱,就是想把老张治好。
“徐大夫,你知道不?当地医生说俺爸这个病治不好了,俺爸也说不治了,白花钱。俺们就说你们医院能治好,老人这才来。”老张媳妇说,眼圈有些泛红。
“要不是得了这场病,俺公公一辈子都没机会来北京。”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家庭,遇到困难,坦然面对,积极争取,无论是医生还是家人,都满怀着希望期待奇迹的出现。这让我很感动。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病人,那年也就五十多岁吧,她的俩孩子我都见过,每人一辆宝马,绝对中产家庭。
从病人开始生病,家里人就一直在说,治不好了,治好了也得复发。其实那个病人就是个局部晚期的肾癌,按照我们中心的技术及现有的药物,治愈率高达60~70%,即便不能治愈,活个五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那个病人总是在说,家里人让她放弃治疗,因为治不好,治疗就是花钱打水漂,最后人财两空。等到后来,病人自己都有些动摇了。
办理出院那天,我忍不住对她两个孩子说:“病人这么年轻,你们一点尝试都不愿意做吗?”对方没有回答,坚持出院。
主任也是气的不行,在她们走后直骂俩人畜牲。
冷酷地令人愤怒!
我们可以预见这个病人的结局,大概率也会猜到她会经历什么样的过程。
但更引人深思的是,自己的生命权,怎么会拱手相让于他人?每个人不都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吗?那个病人,可是有医保的啊。
再说回老张,老张化疗效果非常非常好,不止肺部转移瘤消失,就连膀胱病灶都一同消失掉了。于是将本来定了三期的术前化疗,延长到六次,避免了手术,也避免了花更多的钱。
这就是越努力、越幸运吧!
老张今年七十五岁,今年上半年,在例行复查的时候又发现了膀胱占位,考虑复发,因为肿瘤很小,做了电切术,回家进行膀胱灌注就好。
假如再过五年,老张进入耄耋之年,那时不管什么结果,老张和孩子们也都无所求了吧!
有幸相识于夏,祝愿岁岁平安!


跟朋友吃饭,不知不觉,谈到了老张和那个阿姨。
朋友尝试着打破尴尬,问我:“你有没有感受到所谓的职业倦怠感?”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确实会心情不畅,想发火。但说不上倦怠感,这是我的工作,我要用它来养家糊口,用它来撑起我的尊严。”
“只是,看待生死,确实和从前不太一样。”
我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第一次进入医学院,第一次学解剖,第一次站在手术台上,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患者死亡,以及前段时间小顾和老爷爷的离去。
我本不是个业务型的人,只是老天爷一步一步将我推到这个位置上。所以很多时候我就在想,疼痛、创伤、贫穷、死亡……每天面对这么多不美好的事物,且大概率会终身为伴,日复一日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个很悲伤的职业,再多病人的痊愈,也抵不过一两个悲惨结局所带来的心理冲击。
很多时候,患者离开了,但真正痛苦的,到底是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不管活着的人是他的家属,还是一如我这样的普通的茫然无措的主管医生?
“我挺羡慕你的,”朋友如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每天都能如此这般去思考生命的本质。”
我是知道的。
此时此刻,坐在电脑前,以上终究不过是事后牢骚。
我们更愿意相信————再努力一下,兴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谨以此文,献给一路同行的战友们。
我爱这个世界。
往期回顾丨博雅医生我是癌二代丨作为医生,我却无能为力……如果有个通往天堂的电梯,我会不顾一切去看你偷梦入故乡人世间人生若如初见去往天堂,路过人间——致我那些可爱可敬的战友杏林手记丨一场医学界的“娱乐至死”——记“莲子壳”事件

感谢主快点好 发表于 2022-10-13 04:40:42

医生是个高尚的职业,越陪妈妈抗癌,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我这个智商学医怕是不行,但我努力,懂得更多的知识。也望像博雅大夫、地狱老师、阳光老师、鹰版主那样,有朝一日,帮助这个弱势群体排忧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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