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传》节选丨第十四章：指南

《草根传》节选丨第十四章：指南

本文作者：平藩

《草根传》是平藩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撰写的纪实文学，讲述了与癌共舞论坛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熠熠生辉的人生，记录了生命最顽强的样子。我们在此节选了其中的部分章节， 以飨读者。

没有再去病房，没吃午饭，愤懑而又疲惫地回到宿舍便一头倒在床上。也许是这个困绕和纠结了好多天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尽管是糟糕透顶的答案，但掏空了华文所有气力，先是胸口有些梗塞的痛，后来在不知不觉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

手机铃声执着地响个不停，直到把他从休眠状态彻底唤醒。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八点。电话是护士长打来的，科室有急事，请他务必马上赶回去。

刚进呼吸内科的走廊，护士长就迎了上来，什么也没说，推着他的双肩把他送进了主任办公室，然后自己退了出来，并轻轻带关了门。

看他杵在那里，于老泡了杯茶，放在他靠近一侧的茶几上，然后在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两人都没说话，仍是沉默。

还是于老先开口。"你走后我想了很久。有个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停了片刻，然后说："你不要开处方，也不要建议如何用药，只是告诉雅颖有一个"与癌共舞" 网站，让她去看看，她现在身体虚弱，你可以替她写个治疗经过，方便她发到论坛上。"

华文眼睛一亮。如果有治疗帖，病友们肯定会出主意让她试其他靶向药。

“有些话我想和你聊聊。”于老接着说。

看华文走过来坐到了长沙发上，便问：“你对 ‘指南’ 怎么看？”

“指南把以往最有效的治疗经验变成了行业的规范，让大家少走弯路。一个新药一旦被写入指南，很快就能普及开。”应于老的话题，华文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两点，他尽量少说，担心节外生枝，又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于老并没深究，他心里已有铺排。“指南有个很重要的功能，因为它无形，也没有表现在文字上，所以绝大部分人都忽略了这个功能的存在。”

“其实在2006年之前，是没有指南的，相当于登一座高山，并没有规定一定要从哪条路上去。那时每个医院会自己制定一些条例来作为临床操作的依据，但由于认识的差异和对新技术接受的快慢不一，这些条例良莠不均，很多带有明显的局限性和片面性。”

“指南就相当于修筑了一条抵达山顶的公路。当然，参与勘测和设计这条公路的都是国内的顶尖工程师，从线路的取舍，到坡度、弯度、宽度的确定，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经济性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并不是最新研发的药就一定能纳于指南，新药同时意味着风险，它是不是好药，还需要时间的检验。比如易瑞沙，2004年北京、上海、广州的一些大医院就已经开始尝试，但直到2008年修订时才被写进去。”

说到这里，于老停了停，眼睛看着华文。

华文也抬起头，看了看于老。

于老问 ：”你留没留意过？指南上对每一个治疗手段说的都是' 推荐'，而不是' 必须'，并没有强制性，也就是说，上山不一定非得走公路，但为什么所有的医院最后都选择了这条路呢？”

华文没有说话，他知道此时于老并不需要自己的答案。

“公路是对整个患者群设计的，而癌症是一个很个体化的的病种，具体到某一个人，并不能说沿着指南治疗，就一定是最恰当的，但它成了一道门槛，任何人提出一个方案，就一定会被拿来和指南作比较，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和六七成以上的把握便会摒弃在门外。”

“不要小看这道看不见的门槛，真正能跨过这道门槛的方案寥寥无几，全国有多少医治肿瘤的医生？水平参差不齐，想法八仙过海，如果没有指南，病人就医如同碰运气，碰到不同的医生便是不同的治法，他们能相信谁呢？”

“我从医四十多年，你当医生才一年多，但接诊一个癌症病人时，想法都会大致相同，方案都会几乎一致，差别只是在经验和技术上，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走的是同一条公路。从某种角度上说，患者信任的不是你，也不是我，他们和你我素不相识，真正信任的是正在运转的整个医疗系统，相信它的稳健和严谨，相信它既能保持了较高的水准，又能保持很好的一致性。而这种稳健和一致性，正是靠指南摒弃了种种人为的不确定因素来实现的。”

说完这些，于老站起身来，在不大的房间里踱了两个来回。想了想，像是对华文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也许运气好，我们偶尔会碰到一条捷经，有比走公路更好的效果，但谁又能保证下一步不是走的弯路，甚至掉进深渊呢？”

“三年前，我们科曾发生过一件事。"于老的语速明显地缓了许多。”你师兄的一个病人，也是肺腺，情况已到了重症危险的程度。之前做过一年半的放化疗，到那时已没效了，而且由于病灶的位置不好，无法取组织做基因检测，故用血液做了两个指标，EGFR和ALK，结果都是阴性。”时间过了这么久，于老仍清楚地记得每个细节。

“病人的妻子三番五次地找你师兄，请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丈夫。师兄考虑血液做的基因检测有可能不准，抱了一线希望，建议她盲试一下易瑞沙。当时易瑞沙自费五个月后可赠药，不过能开这种处方的医生需要一定的资质，你师兄没有这种资质，病人的妻子恳求他想办法。师兄给她介绍了另一位患者家属，这位家属的亲人刚刚去世不久，余下了一些没用完的易瑞沙，这些易瑞沙是家属按正常的价格，五百元一粒，一个月一万五买来的。”

“病人服易瑞沙后，状况微略好转，并稳定了差不多一个来月，师兄正稍稍有些欣慰时，病情却急转直下，不久便去世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病人的妻子告他贩卖来路不明的假药，从中牟利，导致了她丈夫身亡，要求医院作出巨额赔偿。不但向电视台举报，而且纠集社会上的一些闲杂人员，围堵院长和医务科的办公室，在医院的门诊大厅设灵堂、奏哀乐、烧纸钱、拉横幅。差不多有半个多月，别说我们科室，凡是从这个医院大门每天上下班进出的所有医生和护士，心都是冰凉的，灰蒙蒙地抬不起头。”

“后来呢？”华文的心一阵紧缩，他能想像得到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

“最后医院没办法，只好向法院提请诉讼。法院调查核实你师兄确实没在其中谋利，而且易瑞沙按指南也符合肺癌用药的范围，强制性地作了调解。医院向家属作了适当赔偿，对师兄的违规操作给了停止执业两年的处分。”

平时话语不多的师兄，心里竟隐着这样的伤痕。华文看着于老，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上午自己提出不合常规的方案时，他会表现得那么激忿。

华文有网名，他打算先像于老说的那样去为雅颖写份通俗的病情简介，然后再在论坛上以一个普通网友的身份去和她交流。

第十四章丨完

一切都像是小说里的故事，可真正接触过这些的人才知道，一切却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仿佛每个医学字眼都清晰刻在脑海里。特别是针对指南的话，不知道是作者编纂的还是真的于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