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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苹果 于 2017-6-24 22:0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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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那个微信不用了,我的新微信是A274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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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1 D* _! j2 T+ v母亲走的那天,是春寒料峭的三月。3 u& p# U! e4 P+ @' f* ]; ^7 S% o
三月十二日,阴历正月二十二,是元宵节后的第七天,也是植树节。这一天,是人类漫长的时间史上寻常的一天,也是我与母亲的断代史中不寻常的一天。3 e& H4 M) \2 _* l5 C# A
这一天之前,她还是母亲,我还是孩子;这一天之后,她飞天,我孤零。
, C' ^ b& }! i1 m4 n9 ?' c我知道过了这一天之后,我的人生更换了景致与轨迹,一切都更将不复从前。
7 R' i8 J7 ]' ?' M5 p+ s7 r这也将是我所在的岁月里,最迟迟暖和起来的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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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后的第十天。
9 R" _3 L; b% g我像往常很多个早晨一样睡醒,在卫生间刷牙洗脸,在餐厅吃早餐,把被子抱到院里长满植物的花坛旁的衣架上去晒,坐在客厅打开电脑浏览网页。
- T$ I+ t9 A& I1 r A独自一人在120平米的大房子里走动,做各自归属的事,有条不紊地继续活着,像具行尸走肉。
+ F: j" n0 Z; q! J" a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有你的气味,每一件布置与摆设都保留着你在时习惯的老样子。
! ]! ?. c7 A; e5 t F( m我觉得我好了。我觉得我没那么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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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豆瓣网,写一篇日记,回想与母亲一起走过的路,发生过的小事。
, K' K8 M- T% K" C8 O( V" Q从写下第一行开始,每天都会被逝去的时光唤醒一点点,像一株植物,生根、发芽、含苞,再在字里行间绽放。7 j# Q# a" F- \, Q. o
因为记忆太汹涌,它们会时刻淹没我,然后又迅疾抽离,让我怅然若失。
1 Y0 _0 I! ^8 M; K% W$ {也因为记忆到底是个不可靠的东西,我知道它们总会一点一滴慢慢淡却。我害怕自己不知道哪天会遗忘。而写下来之后,就好像可以一直拥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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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 w& e% G你走后的七天里,家里各种喧嚣闹腾。我其实并不喜欢那些丧葬事宜的繁缛仪式。
6 I9 `, C% O- `2 `) |2 b4 d# V: y" s8 `但我当然会按照地方风俗习惯,尽量做好你身后事的每一个细节。
) h+ t0 Q/ J3 j( T当着旁人的面叩拜、烧纸、供饭、呼唤你归来,像是生者的表演,我总觉得刻意了些。+ g/ U9 R! _) a$ G0 j
只有他们都走了,留下空旷的屋子,我与你独处的时刻,那才是真实的。4 [- Q* u% X, d) w5 z
你才是你,我才是我,母子才是母子。, S2 K! ~" C# F4 l! m
我才能与你说说心底话,如同以往无数个母子相伴静谧温柔的夜的时光。, ]! W; s2 u$ \& z/ u9 H7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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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L+ F. k0 p& ?% Y" n) H以前听人家讲过这样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 {$ t- |6 o9 M7 ^3 B) Q$ ~" g& B# t: Q说的都是人生里一旦遇上便无法逃避、无法改变的事情,有种大势已去、回天乏力的壮烈感。
- `7 {# n6 `* j/ m6 J0 n而现在我才明白,这两桩事,都是寻常,都是小巫,都并非切肤之痛。) e& F8 {" B3 ]- C( v6 t& t
妈妈走了。这四个字,才是人世间最彻骨的大痛。才是最挽留不住的叹息。2 `* O# U# U" s9 \& G8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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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之前那几天,疼痛反复、口齿不清、嗜睡、总是闭着眼,但神志清醒。$ M+ c9 P! ~) ?9 s: ]0 f
你只是不允许我再对你说任何表示亲昵的牵挂的话语,你是否担心我放不下?
S" [/ R ^2 E( i* j3月12号你走的那天中午,我俯身浅浅地抱着你,小心翼翼地问,妈,我可以亲亲你么。
: a! k0 u/ y+ @4 K2 Y你点点头。我低头亲吻你嘴角两边早已瘦削的脸颊。
) B: [* S! \% P& L然后你把嘴唇撅起,就像我小时候,你满含爱意地亲吻我一样。- Q# ~' ]* k) S7 Z: @
我吻你布满皱纹的干涩的暗红色的唇,互诉“我爱你”。
|' k4 J, E; t) s妈妈,那原来是今生今世与最亲爱的人,温柔的,痛楚的,告别的吻。3 h5 l' p& i+ P0 F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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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留之际,你让我抱抱你,你也要抱抱我。
* X+ N' ?( C! k你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搂住我了,你让我将你的手放进我的口袋里。5 \7 Y: Y" W/ l3 C, O# ^
这样,在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也好像能使出全身的力量紧紧抱着我一样。' K: E# `4 O* @# T
抱住,好像就可以不分开。然后你什么也没有再说,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 |! g( I$ n9 k1 @/ l
你担心我往后的人生: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有没有好好儿过。
% x# G8 h! {. _: Q3 z2 j浇灌栽培疼爱养大了29年的孩子啊,怎么舍得丢下?5 w0 y' a4 v6 J6 Q) ?
可是啊,妈妈,你再也撑不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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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E a8 X" K* a7 l母亲走的第二天,躺在客厅布置成的灵堂中间,寿衣穿戴整齐,像个安详睡去的大红胖子。四周花圈陈列,挽联上写着奠辞,写着我与亲戚们的名字。我有些走神,望着亲戚们匆匆找人写好的白色挽联心想:花圈上的毛笔字好丑啊,妈妈看了一定也不喜欢。, P# D1 d( @# k( |8 z
我守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亲戚们不让我触碰母亲的身体。可是,那是我的妈妈啊。- U' V3 y% W; L9 I, w4 K
与两个舅舅轮流守夜的那天晚上,我偷偷摸了一下母亲的手。3 R; v# ?6 [# H2 f2 c: `4 a( D, V6 I
冰凉冰凉的,握着一束香。那是以前我摸过无数次的手指的背面,有光滑的皮肤与指甲。
+ I/ z- n" w/ k) l: m母亲走前几天,器官功能在衰竭,血液循环变缓,手脚早已减温。所以我摸着她的手,并不觉得特别难过,也不觉得冷却。我觉得母亲还在我身旁,还会用手温柔地摸摸我的后脑,像往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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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3 N8 Q2 }6 w母亲的手,在她走的两天前,最后一次摸过我的头发。- E; i% Y4 k8 Z$ }7 S2 R6 q* t
那时,母亲已坐卧难安,整日闭着眼昏沉嗜睡却无眠。有一天她坐着,弓着腰身低头粗喘,手脚腿臂都在打颤。我伏在母亲腿上搂住她,想给她一点稳定气息的力量。1 f! A7 Z. N1 a
母亲早已全没有了精气神,这时却抬起手,轻轻为我掸去头顶一小片不知从何处沾染的毛屑。
" ^" p) v7 [& O) N% B, l' K& o然后母亲又坐着闭上眼,恍惚睡去。她太累了,却仍顾及要为孩子擦去最后一点灰尘。# i' c% P1 H7 k' Y4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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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V4 v3 v9 l! S8 c* {你走前一天深夜,口中血涌不止。我从没见过那样汹涌的吐血。' x& |3 l* c3 e# w$ g7 a
母亲说过不在医院里与人世告别,但在那样的情形下,你慌了,我也慌了,想去医院找医生止住呕血。我打电话喊来120,救护车运送躺在担架车上的你去医院抢救室,输了一整夜药水。
* c& K' u0 O3 d; H" _# h; J9 O' `后来我想,是不是这样一番折腾反而损耗了你仅存的元气,第二天到家后你才离开了我。. I& s: I. Y/ ]4 i4 y
止血、利尿、补充体液,还准备输白蛋白,你的手臂一整夜都插着针管。我明知你胸腹水严重,挂水反增添胸腹胀痛。我还容许医生、护士给虚弱的你抽了两三次血去查各项指标。* d$ T5 q& \2 L. j
后来我读到一篇《给生命最后的安详》,总在想,也许那晚,我做错了。
$ G3 t: b" F4 b. [* b( M妈,也许你永远不会怪自己的孩子,可是请容许孩子,一生心怀负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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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J3 F) I+ `1 ~$ e5 x工作后的四五年,给母亲买过很少几件衣服、几双鞋子。 z' J( _) k' T
买回来她都会生气,怨责我花了不必要的钱。她虽然很少穿,却都细致地储藏在衣柜鞋柜里。
2 u% H. m/ O4 w% N3 O4 L$ P8 U! q有一套深紫色的南极人保暖内衣,买回来一直到她过世,都没穿过。她宁愿每年冬天穿那种老式的棉毛衫、棉毛裤。去年冬天给母亲买过一件喜庆的唐装棉衣,有好看的盘花纽扣、灯芯绒的袖口与立领、中国风的牡丹花开图案。母亲很喜欢,说等我将来婚娶时,她就穿这件棉衣。后来在今年大年初一早上,母亲穿了一会又换下了。走的那天,将这件棉衣给母亲穿在了寿衣里。
# E/ a r" N: i: k: U! T5 R. ~我买回来的衣物,母亲生前几乎都没怎么穿。妈妈是爱惜,是舍不得,这更让我觉得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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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母亲的物件:洗手台上母亲的牙缸牙刷,才用完薄薄一层的相宜本草保湿面霜,洗澡时喜欢用的还剩小半瓶的力士沐浴乳,洗衣服用的薰衣草味的洗衣液,衣柜里围过的深蓝底碎白花的丝巾,餐厅里习惯用的小黄碗与木筷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的粉红猪靠垫,戴过的一枚翡翠色的小玉佛,给我写过的留言便签,我都好好收着,一一保留着它们原本摆放的样子。
; X) S. C0 G q8 Y6 H0 U2 j1 E+ p有一天,我坐在床沿,抱着仍留有母亲气味的衣物发呆,用力地深嗅。当我摸着母亲的衣服,就像摸着母亲的手臂一样;摸着母亲的鞋,就像摸着她的脚一样;摸着母亲的毛巾,就像摸着母亲的脸颊一样。我只是不知道可以怎样保存气味不被挥发,我怕自己有一天忘了妈妈的气味,再也闻不到了。
& k% j5 C# Y/ U& l4 f& l亲戚们跟我说,该烧的烧,该扔的扔。所以我将能烧给母亲的衣裤鞋帽烧了,入泥入土;将不能烧也不能留的物件扔了,入河入海。更多物件,我偷偷留了下来,藏到我的衣柜里,发肤里,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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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l& O" x7 k$ W三七前夜,老人说那一晚母亲的灵魂会归来。( D: ^6 _! g' v# _3 w Z& [
外婆嘱咐我整夜打开母亲房间,通向天井的外门也留敞一些,又在母亲的睡床上放些她生前的衣物。我知道这都是并不可靠的说法,但我宁可信。可能母亲也想回来看看家,看看我。
3 S8 X- V& a o L5 E4 }1 t# _# l我想在母亲床头放上她生前戴过的那枚翡翠色的红绳小玉佛。是母亲骨转移后一年,听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想祈求神灵佛祖庇佑,我才买回来给她。
3 q2 j5 h3 l; X5 u若玉佛也有灵性,那上面一定也有母亲的气味与余温。若母亲真可以今夜回来看看,能将它带走,继续保护她,更好。但姨妈说不妥,神灵在旁,会有威慑。我便只得将玉佛收起。
+ X4 q0 C/ _8 C% Y! ~* }收起患得患失,我只想早早入眠,能与母亲在梦中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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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j. B! F# s2 a% d+ u/ I" M妈走后第六天晚上,我与亲戚们去酒店定了三桌母亲的告别答谢宴。
4 w! d) M; R5 r" r来客中,有一桌半都是我的单位领导同事,半桌是家中亲戚。真算得上是妈生前多年好友、街坊邻居的寥寥,加起来不足一桌。这些年来,妈把全部身心精力都投注在我身上,完全放弃自己的外交与处世。有儿子在,那些人情牵绊她都不在乎了。我就是她的全世界。
- g. W& g: X! Y" t/ {妈一生节俭,从未舍得这样去酒店用餐。妈走后,我却要以她的名义来宴请。我心里有一些不好受。年长我几岁的梅姐开导我说,也许妈喜欢这样呢,也许她想这样被大家怀念。
. Y2 w9 J, T2 V0 v' z我才释然。那就借这样一个大多数出席者都在打牌唠嗑、敬酒恭维、谈天说笑而其实没什么人伤心没什么人真的在乎主题的时刻,让这个世间记得,这一晚,是为了我的母亲。
& r0 m9 ?' J3 k% q! @让这个世间记得她来过,爱恨过,挣扎过,无悔过。在那晚筵席的一篇致辞里,我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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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U: s! p0 ?) o2 Z# a4月3日,清明节将至。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真的要在清明去祭奠你。
# C& `) V9 {0 @4 y; u0 X1 N$ D9 u/ w& k早晨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菊,用植物绿的纸包好,扎上丝带。妈,我捧着白菊去陵园看你。! X9 \0 S7 _8 D0 d4 y6 ] F& m& E
小城还是时兴烧纸、烧锡箔。但亲戚们说,今年新坟的清明祭奠仪式已经在上次春分之前礼毕,清明无须再去看你,更无须烧纸。可我还是想去看看你,不可烧纸,刚好可以给你带一束鲜花,也许你会觉得雅致。
8 P- i" x3 A0 @我来到你的墓碑前。你入土刚二十多天,碑上、墓前、台阶上却都落满灰尘。我用一条新毛巾俯身擦拭,把它们都尽量擦干净。摆放好白菊,我与你说说话。
8 G& p+ A' |1 X; D( a! N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妈妈,明明有许多话好久没有再跟你说,此刻却静默无言。只得说我一切都好,你且放心。只得说你也要诸事无忧,无论在哪里,都顺遂安宁。
% L% M8 P+ {- u你去了风中,再无音讯,我留在月下,再无团圆。妈,从此你在清风,我在明月,便是清明。; Y- f1 Y K( R!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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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与母亲此生最后一场对话。
+ D* a. I; p4 j$ l9 A/ i已是弥留之际。我亲吻了母亲的脸颊。妈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妈说:我最爱你。我说:这个世界上我不会再爱其他人像爱你一样地爱。我知道妈听懂了最后我这个连念起来都有些拗口的长句子。她轻轻点头,继续躺着,不再与我回应,安静等候临终时刻的降落。
7 y2 L% F# W) S% K" w那个时候,她的灵魂,会不会轻盈升起,慢慢地脱离沉重苦痛的肉身,停留于一切浮生的上空片刻,看着我守着她的肉身,俯望这一切。大抵也会有不舍,但终究是要超然渡去了。* p' M) [3 @6 r' E* u! X, w
被留在凡间的人,永远无法与故人的灵魂彼此触摸与言语,是无奈,是敬畏,也是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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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r4 h, B2 Z: B2 H; G母亲出殡安葬那天是3月15日,是母亲的肉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上午。长辈前一天叫我买一双白鞋穿着。没买到白布鞋,买了白球鞋。
) V/ d& G0 _% |8 B我穿着那双白球鞋,捧着母亲的遗像走出家门,被告诫一直向前走,不可回头望。灵车载着母亲,跟在我们的车后去殡仪馆。主事的人教我在母亲穿的寿衣所盖的红丝绸缎子被单上浇一点水,在几束给母亲的花圈焚烧前也浇上水。随后给母亲选骨灰盒,在简易的遗体告别仪式后,跟着灵车去了火化炉间。
( w& {9 w" q2 f8 B/ X/ J7 p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叫我们这些小辈跪着。母亲的肉身停在火化炉入口处,缓缓推送入炉内的时候,我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幕。我对着母亲大喊,妈妈,快些跑啊,快些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喊,我想也许是让母亲少受一些火焰的疼痛折磨。我这样喊着,并没有哭。. U! K4 }% V: K/ ]& \% m. Y
被问要不要去看火化过程,我说不。怎么可以有这么残忍的服务?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去到火化炉出口,与一行亲戚亲眼望着母亲的一身白骨,全部装入了骨灰盒。我好像心里很平静。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我们直接去了墓地。选在离家十几分钟路程远的一处陵园,不依山傍水,风景不算好,尽管环境还算清净。墓碑上是母亲与我的名字。磕头叩拜、敬香点蜡烛、烧纸烧元宝,一一听从指挥。然后被要求离开墓地,整个过程被牵引着,像一个木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没那么难过,我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天。
, M; G. B' \( t) `那天我一直穿着白球鞋,长辈们好像说回来之后要把鞋子扔掉。我一直用纸盒装着搁在家中的鞋柜里。我就是穿着这双白球鞋,陪妈妈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N2 m5 [" m$ g4 ~( F'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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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P" h, D v母亲走的第28天。这段日子最常做的,是在电脑上写东西,在电脑上看电影。, w: v& t: |2 _2 c U
看2009年就曾看过的日本电影《入殓师》,感慨于男主角小林大悟温柔的手。他握着逝者的双手,抚摸他们的脸颊与额头,擦拭身体,更换寿装,打扮妆容,直至慈眉善目,生与灵俱平静安详。可惜在我们身边,太少见这样庄重虔诚的入殓礼仪,尽是些牛鬼蛇神。8 x3 z6 m' } |& g' D7 Y! F
母亲走的时候,亲戚们一早找来的阴阳先生已候在厅堂。我们这边做丧葬礼仪的阴阳先生,在方言里叫胡冲——名称并不是这样写,我也只得是根据谐音来记。胡冲先生喝令我给母亲擦拭手臂与上身,他给母亲换上寿衣,抬上灵堂的木板床上,唤我拿来母亲生前用过的口红、面霜,稍作装扮,即盖上遮面的绸缎。过程简单而寡淡。但这位胡冲先生实则也是很算帮忙,体恤母亲早逝,收价不高,此后几天的选墓、火化、入土、烧七、度亡,皆是他一一去周旋,介绍熟人经营,给予我们便利。别人说的中国殡葬业当下常见的机械式粗暴操作与暴利行业的贪婪嘴脸,我并未领受多少。我即使心中对母亲的后事有许多遗憾细节,也是该对这位名唤三爷的先生道声感谢。
+ F n% B% p& i' ]! v% _2 p母亲更多的被粗暴对待的时刻,是在医院。她走前最后一夜睡在医院急诊室,清晨来了一帮小护士,跟在护士长身后查房,到我母亲床前问这管那。母亲那时奄奄一息,手臂上在打点滴,浑身被监护仪伸出的几根可怕的深色橡胶线管吸住皮肤,如同被捆绑束缚。她们生硬地询问母亲有无大小便,有无睡眠与发热,还要给母亲翻身,查看为何床单被褥被压在身下。我竟容许她们给母亲翻侧身体。她们褪下母亲后腰的衣物,查看母亲后腰向下的一处伤口,是母亲年前在家洗澡时跌倒所致。那么充满活力与生机的母亲,就这样虚弱地躺在那里,任由这群无知的小护士粗暴地翻来覆去。她们时而把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地抱怨,时而神色嫌弃地嘲笑。她们像一群白衣孽障。9 f( p+ q' M/ `% ?
我明白,这些都过去了,不该再执念,我只是恨我自己,竟未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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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的那天早晨,还躺在医院急诊病房,折腾了一夜,时而迷糊昏沉时而格外清醒。
+ O1 }) V$ x( F5 E& Z+ C我与姨妈守候在母亲床前。母亲闭着眼,但一直不停在操心地说着话,交待一些事。
4 v# a" I3 a8 m7 \+ ~隔壁床的家属老太太不明就里,走过来搭讪,问我的姨妈:那是你母亲吧?+ m4 X7 Q8 k [" T
那一刻我觉得无限酸楚。那是我的姨妈,是比妈妈还年长了五岁的姐姐。妈妈是比她晚生了五年的妹妹。旁人却说:妹妹长得像姐姐的母亲。 S( V1 M+ A% K) w
妈妈明明是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年近七旬。她被岁月磨砺得失去光泽。而这几年来我肩负着所谓照料妈妈生活的责任,怎将妈妈照料得这样苍老疲倦,满身哀伤?3 V ^0 B' V9 {1 N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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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后的这段日子,有梅姐时不时开解我。0 H, I- q% p. {3 j
梅姐说,若是人人都像你,觉得没了妈妈,笑也是罪恶,吃饭也是罪恶,看个电视也是罪恶,人类岂能繁衍?那从从原始社会就都伤心至死了事了。3 m5 _! e9 Q. v4 e5 @
字字说到心口,颇有一些劝说功效。但这些道理,其实我们一早便懂。
9 E8 W( i( w3 z只是,该如何说再见,如何自我接受并且消化,如何继续仰头洒脱做人,都太难。以为真要多几分铁石心肠、狼心狗肺才能苟活着。但也许像河流一样静静躺下来,我们也就在光阴里漂荡过去了。
7 ?& X8 |' C* l+ F2 i6 J艰难的是,竟要一字一句残忍地告诉自己:母子缘分,到此为止。& r) L1 ?/ G8 n" l
此生此世,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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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k" |4 F8 G( ~1 O后来我想起来,在母亲走前近两个月的时候,曾有一天夜里做梦,找不到妈妈了。
4 u, p6 d7 y/ J6 I5 c6 S$ o以前也做过妈妈出门去了的梦。与现实情境相呼应地,是我下班回到家,妈妈不在家,原来是去菜巷子里转悠,是去邻居家串门。是去看望外婆,是去后门口的楼道收拾打扫,不一会儿,妈就会蹒跚着回来得。我说,妈,你去哪儿了。妈就会弯腰拍拍掸掸着,坐下来跟我聊天。9 @8 [) s4 f+ l: a( o$ O
可是在那天的那场梦里,妈妈怎么都不见了。一直到我醒来,也没找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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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在家匆匆吃早餐,中午在单位用餐不回家,更漫长的时间是傍晚回到家,一个人吃晚餐。有一天,想起电影《天下无贼》里,刘若英最后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坐在雨天的餐厅窗户内,滴着眼泪,大口大口吃着北京烤鸭。不管怎样,总要活下去的。
0 `' i( K0 x) m2 S那是影片中,她有期待,有新生的希望。我好像没有什么奔头了,但却要为了活着而活下去。2 k$ Q- d- [/ q+ R
母亲走的那天中午,舅妈做了素菜素汤与米饭,端来给我在母亲床前。我不知道那就是旧俗所称的“倒头饭”,是给母亲吃的最后一顿饭。我只知道母亲再也咽不了坚硬的食物了。我望着妈妈,妈妈也望着我。我捧起碗筷,让妈妈最后一次看我努力地吃饭。+ I+ k. N N. N5 S$ @
那顿饭之后,妈妈就将再也看不见她喂养大的孩子好好吃饭,我也再没有机会在妈妈跟前吃饭了。我要让彼此望着那个时刻,永远都记得:妈,孩子在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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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9 _. z3 b Y' v有些懊悔的是,母亲走的当天,一直到出殡的三天内,我再没怎么碰触过妈妈。走的那一刻,阴阳先生在给妈穿寿衣,我伏在她身前一遍遍喊着妈妈,姨妈将我往后扶起并递来纸巾,嘱咐不可将眼泪滴到母亲身上。我好像很快就平静了,后来慢慢站起了身。" \, \ Q! Q' Z+ U7 a; ]
守灵的夜晚,我除了偷偷摸过两下母亲的手指,就真的再没触碰过妈妈。是否我太在意这些被强加于身的无从考究的民俗约制了?最后那几天,母亲一直紧紧地牢牢地握住我的手,舍不得分开。要是那三天内我也能握握妈的手,亲亲她的额头,梳梳她的白发,抱抱她,再跟她说说话。那该多好。; ~9 x a, h a9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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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前,我从不肯与她分梨吃。! l% I& S- i- K' x9 ~
我们一起分食过各种水果,苹果切两半,香蕉掰两半,柚子、西瓜更是需要分享。2 r0 X# F8 Z1 r! H
唯独吃梨,我不肯与母亲分吃。因“梨”“离”同音,分梨寓意分离,我不喜欢。我不是迷信,但对此总有一份避讳之心,并渐渐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x* x, }# ~* R8 `
有时母亲吃不完一整只梨,留下半只搁入冰箱,宁可坏掉,我也不会吃。母亲笑着说,傻儿子啊,天下哪有母子不分离的,人家说的是夫妻之间才不要分梨吃。
" {4 G+ C) a4 T6 P我也明白这些道理,但总是守着心里的这道坎。我以为只要今生今世从不与母亲分梨吃,也就会永不分离。最后那天母亲走之前,她静静躺着,嘴唇干涩,我把一只香梨切成薄片给母亲润唇,母亲自己用手捏住梨片,蘸了蘸嘴唇,擦拭脸颊与额头,像是临终前某种清醒自知的净面仪式。 f- t) J0 ^- e8 p, Q" _
后来,那只梨剩下的部分我大概也是也吃过了。为何最终我还是分了梨吃?此刻想起,有些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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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Y5 ?9 ` c: K0 D3 w- o四年前,妈被诊断出全身多发骨转移,需要吃止疼药止痛。6 D4 T9 q9 O" I Q* U" m
她一直吃了好几年氨酚曲马多。而且捱着疼痛,不加剂量、不加顿数、不换更强效的药。3 A' y0 ~% R& i$ Y& R( w
我查医学资料,给妈妈讲癌痛的三阶梯止痛法则。她也明白道理,但还是强忍着疼痛,能熬过去的就熬过去,不吃吗啡,不用芬太尼贴片与奥施康定,坚持吃曲马多。
) Q" R( O# R6 F* y8 P妈妈是个很坚强的人,几乎每次都是坚持了很久才吃止疼药。她期冀着哪天病痛一时疏忽,把她遗忘了,不吃止疼药也能过去。她是担心吃上瘾,担心吃到最后耐药。她不愿成为一个吃吗啡上瘾、靠吗啡度日的人,也不想吃更强效的止疼药而需要花费更多钱。
9 A' D* c/ U5 S0 t很多年以前,她就是坚强的女子。她是那个在成年之前毅然要去学习缝纫的叛逆少女,也是那个三十出头毅然带着一个孩子咬咬牙走在大街上的离异女人。她曾那么强大有力。% q; G- ]# N3 V
直到最后,母亲才吃了一个月左右的奥施康定。再坚强的人,也有难受得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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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年前开始消瘦,好像有一天突然就不大能行走了。4 C+ t0 I/ y9 t' e# }
有时我搀着她上卫生间。爱干净的她坚决不在床上解手,买回的纸尿裤她也不用。有时需要去输液,医院太远,母亲坐任何车辆都不便,我用轮椅推母亲去就近的卫生站。! m& n. _. ?1 ~* A. |
轮椅推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其实很轻便,母亲以为很笨重。她明明自己精气神虚弱,这个时候还不忘关心我,说让我停下来歇会儿,舍不得我吃力、受累。- z' b# A/ K' N( i5 l8 H
母亲叹气说,我怎么就这样儿了,难道以后要在轮椅上过日子了,往后你会更辛苦了。我说,妈,没事,只要不再恶化,就保持现在这样,就在轮椅上过下半辈子,我照顾你多少年都好。- V+ S5 X* }, k: x% d- n
我又说,等天气暖和起来,每天下午傍晚我也推着你出去转转走走,透透气,散散心。妈微微点头说,好啊好啊。我心里暖暖的,开始跟妈一起期待天气能缓和些。到了那时,我就可以推着妈一边走一边逛街,就像我小时候,她牵着我走过一段又一段无声安宁的夜路那样。2 {, \+ ] Z" \( Z1 v
今天是五月了,初夏的天气开始温热,早晨与傍晚都是适宜用轮椅推着妈散步的良辰。! l4 ~3 O6 r& {' y- \
可正月二十二,母亲就走了。妈,我们福薄,没有等得来春暖花开的那天。2 d/ K% C! L+ Z4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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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母亲正日薄西山的人。7 b3 ?) d( ^' x
在母亲走前的半年内,她很早之前就开始消瘦。我甚至想不起来,从哪天开始,母亲再也不能给我开门,再也不能站在门口等我回家。她躺在床上,已经很久没有下地走动了。: d2 ?8 Q# o, S. b- w5 E
消瘦,是那段时光里伴随母亲的、潜移默化的一点一滴的改变。最后那些日子,一天24小时,陪伴母亲的,是疼痛、绝望、挣扎、期待、失望,煎熬、硬撑,是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的消瘦。没有时间的长短,只有不断的重复,而面对这样的变化,我熟视无睹。是因为天长日久相伴,所以我感受不那么明显?是母亲的脸庞依旧饱满,让我疏忽大意?还是我心存侥幸,以为过些日子,母亲身上消失的脂肪与肌肉就会神奇地增长回来?也许我只是在欺骗自己。+ s3 h! }0 s1 ~) T& N5 O
两个星期后,母亲双颊深陷,颧骨突出,脸上的肉也突然消失了。我才如梦惊醒,却又不敢相信等在前路的某种结局。我继续自欺欺人,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垮掉。5 `0 C, l$ K2 j
母亲娘家的亲戚们,或许其实都心中有数,知道母亲的一切都正在衰弱,只是没有对我言明。他们都早已在胸中植入了一个关于母亲即将离世的心理预设:剩下的光阴,所做的努力,都只是在等待临终时刻而已。他们早已在结果到来之前,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A7 N: b0 t6 C( }0 j* L
他们没有告诉我,也许是以为我像他们同样在胸中植入了这样一个心理预设,也许是他们知道我没有这样的心理预设,不忍告诉我,又也许,是我暗暗也望见了这样烛火明灭的心理预设,却假装盲目了。
) e6 z8 d6 c# K+ K0 }我终究成为了一个最后一个才知道母亲正日薄西山的人。7 h: w" E* z! c% E6 F*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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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出院回家,母亲的状态已大不如前。我心里在想着,母亲还会好起来的,像以前千千万万次一样,会一点一滴慢慢好起来的。又可以一跃起身,跟我说笑、拌嘴、谈心、吵架,给我做饭烧饭,给我洗衣服,陪着我去看电影,跟着我去吃小馆子,傍晚一起沿着街边散步。
1 A# F( _3 ~& y8 Y: k; G所以我们没有再去医院寻求更好的临终关怀治疗。我照例去上班,把母亲扔在家。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就在等待“好起来”。" Q9 V) L- h0 J. e
母亲也是在怀着这样的念头在等。她等到一天天越来越爬不起身,一天天腿脚腰身全部瘦得没有一丁点脂肪,等到她知道再也没希望等下去的时候,我还傻吧啦唧地在等。母亲没有告诉我其实我们已经等不到了;亲戚们来看一眼便走,也没告诉我说你母亲真的快不行了;邻居阿姨们带了点补品吃的来看一看,也没告诉我说你母亲时间不多了。好像没有人告诉我:没法儿等啦,好不了了。没必要了,没希望了。# F# u: k+ L q* a4 ?6 y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等不到了的呢?$ s+ ] o3 w9 D& y
是在她再也不愿去看电视里喧嚣闹腾的时候?是她有意无意很多次跟我交代后事的时候?是她突然会跟我发脾气怨我这也不会做那也不会做的时候?是她深夜独自一人在小房间里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找不到一个舒服安身的姿势而我却回了我的房间睡觉的时候?是她再也吃不了以前最喜欢吃的食物的时候?还是她知道等不到我成家而失望地放弃了的时候?5 W2 d$ j9 X0 C9 B. j1 H d8 O( S
我不知道最后那三个月我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过来的,对母亲也许有了倦怠、茫然与麻木。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看着母亲从能走路能起身能说话,慢慢变成不能走路不能起身不能说话了?1 s" H" x! Y$ l( |9 ~5 Q: ]% h: U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抱着希望看着母亲一天一点瘫痪下去衰弱下去,直至没有了希望,直至熄灭。8 k! C3 v/ t-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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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E( Y7 T" l; e ^% @- z1 v母亲走的最后那天凌晨三四点,还躺在医院急诊室里,想喝点儿粥。 ?; `# D( M/ c# p5 G* R
那个时间点,医院食堂和门口旁边的餐饮摊点都还没有开张。我不知怎么的,一时慌张就忘了母亲胸腹水严重而不能吃盐,一定要饮食清淡,竟然还让大舅去医院旁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买回来一份放了不少食盐味精调味品的皮蛋瘦肉粥回来。
/ T( m2 \ \+ {8 `* R" W* y喂母亲吃了两口,她就嗫嚅着说咸,太咸,不吃了。我当时怎么就没跑回家,熬点儿清淡些的稀粥赶过来呢?连母亲最后想喝点清淡稀粥的微薄渴求,我都没有让她实现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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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谎言,是让我去煮些鸡蛋。: L4 m/ Q& `5 z0 Z# Q9 e
那是她走前一个星期,也是寒假过后我又开始上班。我不知道她将要离开我,我不知道我将要成为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那一个星期我还每天去上班。母亲说,去煮些鸡蛋吧。
0 e' A/ p3 @2 k) d& w! a! s6 w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小房间,这样对我说着。我以为是母亲想吃水煮蛋了。" r" m& O1 R9 g V1 a* @: a1 |
那天晚上我煮了好几颗,滚烫的蛋壳在手里打转,我端到小房间想剥给她吃。她虚弱地,像是叹气着地说,我哪里还吃得了鸡蛋了呀,你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记得吃一个。
- f o4 F# W: @2 S1 S; c& m原来母亲是骗我煮鸡蛋留着我自己吃,像从前那么多年,她每逢周末,都把供我下一个星期吃的鸡蛋煮熟了一样。她都那样了,还惦记着我,她怕我嫌麻烦不给自己煮,才用这样“哄骗”的方式。7 m! X& F9 s% Z3 k% i, p: ^
剥开灰褐的蛋壳,滚出雪白的蛋白,绽开金色的蛋黄,母亲曾经能连吃好几颗煮鸡蛋的啊。而现在,她咀嚼不动,咽不下去,气息虚弱,再没有力气吞食,她连眼睛都迷迷糊糊地睁不开,却给我留下最后一个谎言,要我记得:早餐啊,无论吃什么,都要记得给自己多加一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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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怎么准备祭品的方式上,请教姨妈与舅妈。需要哪些食物,各需几样,如何摆放,如何供奉?烧纸烧元宝的时候,那些供菜与贡品,是连同纸箔一起烧掉,还是带回来,还是完好地留放在墓前的石阶上?我不知道怎么做,母亲才能感应得到。我希望母亲能够感应得到。
% T/ l/ k2 r3 P3 }- A当我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低着头,像沉默的河童。在漫长的母子独处的岁月中,无人教会过我这些。我也愚钝,不能从偶尔见过的情境中偷学一二。可身处团圆之时,谁要记得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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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每次住院,医生第一天总会开一大堆例行公事的检查化验单,有些是有必需的,还有些是几乎没有必要做的检查。这其中,最让母亲痛苦的,是每次都逃不掉的心电图。
7 L k s: Y1 B& c2 q3 ? d母亲的右胸做过手术,这几年的术后愈合一直不好,没长出多少肉,始终是皮包骨,薄薄的皮肤里面,胸骨清晰可见。母亲不想做心电图,是羞于向每一个医生展露她胸口的伤残,也是因为每次做心电图时,无论是那些莽撞的男医生,还是无知的实习小丫头,总是粗暴地将夹子和贴头吸到母亲胸口,再用力地拔初下来,好几次将母亲胸前的皮肤撕扯得疼。有一次,我事先还让医生手劲轻一点儿,但医生拔除时,还是将几根吸头握在一起用力一扯,母亲当场疼得叫唤了一声,回来后红肿了很多天。我也是软弱,那天那样的时刻完全应该跟那个毫无体恤的医生理论。母亲也是息事宁人,她不想让我为她冒任何险。
0 p% x4 H4 N7 r! w. F5 |2 A2 o2 F以及母亲走的最后那天清晨,奄奄一息地躺在急救中心的大厅病床时,那群缺乏慈悲心的小护士裸露着母亲的胸口,手忙脚乱地在母亲身上贴各种电极,把各种连着电线的夹子夹在母亲的手指、脚踝上。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去喊疼或作出任何反应了,我却无动于衷地,似乎忘记了母亲的疼痛。妈妈,那时候我怎么像麻木了一样,像一个即将失去妈妈却还毫不知情的愚昧的儿子?& c6 u, A4 w; ~2 a. J% j4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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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3 j; S" j. @出殡那天,在殡仪馆的的骨灰盒选购区,负责母亲后事的阴阳先生给我们预先订的是一款篆刻着“千古流芳”字样的骨灰盒。我看了看橱窗里的其他品种,换了一款刻着“万世富贵”字样的稍贵些的骨灰盒。我不是迷信,我更明白这一只只骨灰盒甚至整个殡葬行业其实都不过是对活人的安慰。但是,妈妈你节俭清贫了一辈子,穷苦节约了一辈子,真的从没过上一天优越安逸的生活,相比“流芳”,你更需要的是来生的“富贵”——我这样偏执地想着。
$ E& v3 V2 Z, a; e4 ~然后我抱起你的骨灰盒从殡仪馆走出来,表弟跟在我身后,他在我头顶上撑起一把黑伞。我走上车,车将我们带到陵园。我抱着你走到墓地墓碑前,我们为你送行,送你入土为安。1 t' j% J, N( v' b, H
主事的阴阳先生前一天还让我准备了一张你的一寸照片。我以为是带到殡仪馆办理火化手续时用来登记存档,就随便拿了一张。等到后来,看到那张照片原来是镶嵌在骨灰盒上面的。我有些懊悔没有挑选你最喜欢的那张虽然黑白但是面目慈祥的寸照,而是另外一张看起来有点凶的彩色寸照。来不及更换了,我只能安慰自己:在你的骨灰盒上贴着这张有些威严的寸照,无论你到了哪里,那边的“邻居们”看了,也都不敢欺负你,也都会避让你几分了吧。, i, t _) V/ `' t) h* ?* Z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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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医院,有一层叫康馨苑,设立在医院东北偏北安静的一隅。其实那就是病人的临终关怀病房。昂贵的床位费、房间费、护理费和一日三餐费用,可以让一个人安逸地走。( \7 H2 ^, R; Y* D# B8 J/ z! q1 e7 W
我以前设想过很多很多年以后,母亲到了临终,也要让她住进ICU与最后的临终关怀病房,尽最大可能减轻痛苦。可是没料到这么快,母亲就走了。母亲最后执意不肯去医院,她想在家里静静地走,她还想着给我省钱。
) X* }+ Y5 p* _7 T母亲就这样,没有进去过ICU,没有经历过抢救,没有住过舒适一些的临终关怀病房,她躺在家中的小屋,一点一点耗尽全身血肉与气力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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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母亲的癌细胞转移到全骨,两年前又转移到肝肺,有几次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突然肝痛,吃了止疼药也效用式微。母亲揉肚子,自己都能摸到硬的肿块。她叫我帮她摸摸看,说好像比之前又大了些,或者担忧地说,哎,这儿以前摸不到的,怎么现在也有一个硬块了?
7 E% Y) U5 i. S“当癌症成为一种可以触碰、甚至触手可及的存在的时候,真的让人觉得恐惧。”我俯身帮母亲摸肚子,心里也害怕,害怕摸到那些令亲人分离的质地发硬的肿块,同时也在自欺欺人,骗自己也骗母亲说,不是的,妈,那不是的。
6 B' q& p/ R0 s2 E我奢望明天早上再摸的时候就摸不到了。! k+ a5 ?# K8 A7 U/ y$ J#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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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K3 m1 s7 e+ i/ V* E- r4 N母亲最后这次出院回来,是去年底抽了胸水回来。母亲很虚弱,吃不下饭菜,喝粥都咯喉咙。我大意地以为休养调理一阵子就好了。就像这四年来每一次住院每一次化疗回来,母亲也知道要努力吃饭,努力爬起来,努力活着,最后就真的渐渐好起来,甚至能走能跑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母亲怎么很努力地吃饭,很努力地调理自己,都没能再爬得起身来。
$ [; z0 L) K1 t0 N' {0 {7 W还一天天地,全身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迅速消瘦:大小腿,腰身,手臂,整张脸孔。因为太瘦,母亲曾经丰满、光洁、爱干净到极致的身体痛苦地佝偻着蜷曲着,疲倦地松垮着干瘪着。因为太瘦,母亲屁股上面那一块腰骶椎都突兀地凸了出来。母亲是被病魔一点一点吃掉了血肉。; L; E$ M& ~% q& M5 \1 m
她想要躺下时,那块腰骶椎直突突地抵着床单,加上浑身已经瘦得皮包骨,总是咯得疼。无论垫多少床垫、海绵、棉被在下面,都没用,都会觉得不舒服。
4 u+ A7 t- d3 f" T3 U癌症比飞来横祸、意外灾难更痛苦更可怕,它会慢慢消耗人的血肉发肤,让你这样无助无奈无望,一天一天一点一滴看着最亲爱的人逐渐消瘦,离去。5 C( |+ N0 q9 q! C% L+ H$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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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爱哭鬼。但母亲走前那几天,我没怎么哭。
2 G9 _$ s0 v/ `0 e# r最后一日,母亲被阴阳先生从小床抬出来,孤独地躺在冰冷的木板上,以及之后那三天里,我没有哭。在殡仪馆简约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与亲戚们围着母亲,再看她最后一眼的时候,我没有哭。望着母亲安静地躺着,瘦小的肉身被送进火化炉,被缓缓推进隧道似的黑匣子的时候,我没有哭。坐在等候室里,大家都好像如释重负又故意说着别的话题的时候,我没有哭。经过了又短暂又漫长的等待,我们去看母亲的骨灰被拣装入盒的时候,我没有哭。! e( r! v- {- E% F# P5 @9 s# |5 a7 X
也许是坚强,是不想在人前悲切,是母亲教过我眼泪是软弱,是求援,是伪装,是窝囊。但我想那样的时刻,为何要克制自己而不哭泣呢?母亲并未要求我在巨变面前反常地坚强。
! [$ O' m U( z% D8 q" v# j也许是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在奔赴着“我的母亲时日无多”这样一个结局而在母亲的生命线上走着,或早或晚地逐渐在心里预设直至接受了“我的母亲就要走了”这样一件事。甚至包括我在内,是不是那几天变得有些麻木,也许想哭也哭不出来,也许麻木到觉察不出伤心,麻木到不知道如何挽留母亲,麻木到轻视了母亲的离去是一件如此沉重的事情,麻木到我冷了血。9 w1 ?9 G1 Q j- c. [
只有在日后一点一滴想起来,那点儿良心才又被唤醒,重新活过来,悄悄地哭了起来。/ x& v, w9 H+ w8 V s8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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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9 l0 `. c# O. C& t. e! W母亲渐渐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时,早早就给我准备着“子孙钱”。
2 T) ?' m6 G% u0 o* _百科里说子孙钱又叫“贴身钱”,是即将仙逝的前辈在口袋里放钱,发给子孙后代,寓意兴旺子孙、时代富贵。母亲在这些民间传统习俗面前,只要是想着能为我好,就是虔诚的信徒。( t0 e* t+ w" D u8 F1 F, l
后来母亲来不及由她放好子孙钱,就叫我帮她预先放在床板底下、沙发底下,以及母亲穿过的衣服口袋里。她都虚弱成那样儿了,还惦记着不能疏忽给儿子做这样的仪式,留下这样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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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q, |) v7 k* m5 P从前喜欢在写字时用到一个词,成灰。
! s0 `3 r8 q9 P: c时光成灰,枯荣成灰,爱恨成灰,哗啦啦像流水一样用得多美啊。3 ~% s/ M2 V! N9 B) q2 t
直到那天在殡仪馆火化间,望着你裹得厚厚的,躺在机器台上被缓缓送入黑色的长格子,炉门封上,火焰燃起,血肉骨骼烧炼成灰。妈妈,是不是人的一生,最后都这样,被烧作白骨,再化成灰。
" B, \' p& Y- } i9 O4 @今生今世,不敢再轻易拿起这个词。+ e! x7 q# n% a4 v3 `0 D8 B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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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j" K8 B4 H$ L, e7 _- t+ R前两年,有一回母亲病况再次进展,医生在我签同意书之前,大多说了不乐观的话。4 X. P. c' {" T) a) p
我回到母亲身边,跟她说,是你把我带出来留在你身边,是你把我带大的,现在无论你怎么样,我也要跟你走,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母亲听了总轻轻拍打我嘴巴,嗔怪道,哪个叫你瞎说的啊。
/ X# g3 {# L% j* u* t. }后来我知道我那都是意气用事的话,并不当真。这并非代表儿女都是苟且偷生的负心孩子。每个父母辛苦把孩子抚养成人,岂是要子嗣殉葬?而是要孩子好好享用完他的一生。0 q2 U, D2 y' ]1 V$ ^
母亲走前几天,那天下午我又坐在母亲身边,母亲事事仍会不放心我。我对母亲说,我会好好活着,妈,我肯定会好好活着。母亲轻轻点头,说,对哎,就是的。; r# ]2 r3 d" P4 N
我要让母亲放心。人世风尘哪怕再恶,她都能一个人把我养大,给予我此生珍贵的人生。这是我给妈最后的承诺。我也会像她一样,即使崎岖却坚韧地,孤独却勇敢地,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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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立夏,也是母亲走后整八周。
; n4 j* U+ Q- Z. T! \' _# @/ I八天、八个星期都过来了。吃喝睡醒、喜怒哀乐,我知道八个月、八年也都会这么过下去的,大多数时候都可以平静得看不出一点儿伤痕。幸好不会有八十年,我不用隔那么久才能与母亲再相见。
4 i& ^$ H* @0 Q小城有在这天吃鸡蛋的习惯。这29年来妈妈每到这天,总不会忘给孩子吃鸡蛋。现在该到了我总不忘的时刻了。早晨我去了妈妈的墓前,剥开两颗水煮蛋,放入墓碑前的碗碟里。又拿出一颗,掰开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再重新摆进去。* M& R' R7 Z/ K, {' g8 l
妈妈,夏天到了,我们一起吃鸡蛋。4 c1 ?- b8 P8 L, i1 U( W!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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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A1 `0 J: z. x# Q1 e& s# y小城的陵园,墓碑都是清一色的几种规格。
* r% d7 t0 s6 I& V别人的墓碑上,并列双亲的名字,左下角也是写得层层叠叠,满眼是儿孙满堂、子嗣福厚的热闹阵势。母亲的墓碑上,只有母亲的名字,“先母之墓”的字样,左下角是我的名字,“子某某某”。以及母亲来去人世的时辰:生于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五,殁于二零一五年正月二十二。清简,静默,一眼望尽。即使孤独,也会有一种无畏孤独的任性与倔强。1 S, P, E. s/ n O2 a- q/ v
立碑上也无墓志铭。我有在心里想过母亲的一生该如何概况。从前有别人的墓志铭说,我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还有这样一句,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都很美。
6 z7 t8 t( @0 q- X9 s- L母亲与这个世界有过争吵,但没有遇见一个好的爱人;母亲被这世界温柔相待的时刻,太少。
# j7 b3 I( ^- L4 Q2 b她来过。她对这个并未待她几分温柔的人世间,无所亏欠。——这便够了,我想。/ F. k1 q' ]) T9 f$ D# F: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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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5 q0 Z9 A- K* X7 `. p) w3 }$ h很多年以后,我希望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样一行:. e! K. o1 p* ?6 X2 C, A+ `
活在对母亲的思念中,郁郁而终。: ^9 z" r3 z0 A
这样想着,仿佛灵魂深处生出一丝人世圆满、此生足矣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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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r, R. t$ |* b4 W3 q4 a" p我并不背负要劝慰世人心灵的担当,也无须树立成为在伤痛面前强而有力的偶像。) q% ]# s% B) n" p/ L
我亦无惧死亡,这并不是自我悲壮、感觉良好的喊口号。而是,原来在经历了失去过后,会对逝去的那个世界有所憧憬与期待。死亡,不过是一件得以成全我与母亲重逢的乐事。8 m' j2 E9 M" j5 K) e
但并不会求死,也不急于求成。相反,会努力去做到好好活着,好好用完这一生,这是对母亲给予我的生命的尊重与珍视,也是我对母亲的承诺。让生命在自然凋谢的时候终结。
& z8 a m M; P' ?! s( U ~/ Q9 }况且人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不是么?它是在我的生命线里早已深植的最后一处伏笔,终会揭晓。值得高兴的是,我并不忌讳它在很多年之后如约而至。它将会是我收到的最后一件礼物。- v$ d& X7 |" x8 d)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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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开始慢慢接受你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V. X0 T1 e1 ~. V; h$ `
很多时候,我的眼望着空荡荡的家,心里却装满了暖暖的错觉,仿佛你还会回来。2 L, k: L: J) Q' j% Y
也许你只是去了姨妈家住一段日子,也许你只是去了舅舅家劝和家庭矛盾,也许你只是去家旁边的巷子转转买菜了,也许你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以前很多次我独自在家一样,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
% m9 u$ _' K5 A8 {! [但这一次你不会再回来了。我把你的房间原貌保留得再完整,我把你的牙膏牙刷洗脸盆摆放得再整齐,我把厨房的碗筷洗刷收拾得再干净,我很有规律地饮食起居好好活着,我自欺欺人地仍在心底停留着一份柔软的寄望,想着哪天你会回来看我怎么过的,我们又像往常一样在一起不分开了。可我知道你是永远地走了,你不会回来了,即使心中升腾着一颗气球不落,这颗气球也会渐渐变瘦,变瘪,变成一张薄膜。2 X G m2 D3 [! @: h8 s/ b
妈,你已往生,我已独活,今生此世,千千万个之后的日日夜夜,永远都没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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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到了,也是你走后第60天。原来也已经过去两个月。 ]# {- @2 Q' n; e5 C
早起出门,去我们以前逛的小超市买了些水果,去我们吃过的小饭店买了早点,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去花店抱出昨晚在网上订的一束百合,骑着以前常载着你的电动车,去看你。
4 c6 O: l( }9 ]$ m* |当今天大街上好多儿女们带着自己的妈妈去商场,去逛街,去公园,去电影院,去餐厅,去发型店,去市民广场,去旅游的时候,我却是去陵园,去墓地,去无声的寂静。/ H7 h8 P' X% C* Z
今天天气很好,陵园里除了两位工人,再无人烟。我走过密密麻麻的墓地,一块一块墓碑从我身边渐次跳过去,直到看见你的名字,我才驻足,像沸腾的开水变得安宁。一块一块墓碑看过去的时候,我想起从前每次下了班去医院,也是这样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穿行过去,走着,望着,找到你。
0 G- z" L* k; ?叩拜你之后,擦拭干净碑身,然后坐在你身边吃早餐,与你聊聊天。陵园里有鸟语声,初夏的阳光从天空铺下来,有的折射进树林,有的沐浴着我与你,就像前尘旧事从未远离。- x9 @5 w f- @3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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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6 J, Z3 ~4 S" P; y O想起很多次母亲交代遗言的片刻。在最后几个月,她跟我,跟她的姐弟们,讨论关于死和死后的事情。
/ Q, R- p3 e* }; l/ W她认真地跟我聊她过世后的葬礼仪式,寿衣准备,墓地选址,各种细节,并且一切从简,舍不得花钱。我大多数时候觉得杞人忧天,不愿听她细说,我是在避讳,也是不敢去面对,觉得那都是不吉利的,不敢听,不可说。$ A. U+ Y- P* G: M: v7 N, ?6 l7 d! v
若是那时能认真地听母亲事无巨细一一交待善尽,也是更好。又有可能,母亲在跟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比我们都更早地清楚自己江河日下。她默默地安排着自己的归宿。
; B0 K: ?# M" e, P$ \* {, j当一个人开始讨论起自己死后的事情,当一个母亲与自己的儿女探讨死亡,看似足够理性与清醒,其实也是生命的残忍。看似合理正确,其实也是人生的悲凉。: t. f' }, e) ~- b2 e"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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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2 z' Q0 ]# L- C# F6月17日,是母亲走后百日。+ ~6 X8 q- Y5 D. t7 x) T. W
我从未想过我会活成一个只能在各种祭祀日献花、买纸钱、折锡箔烧给母亲的儿子。我按习俗在纸钱上一笔一画端正写下母亲的名字,觉得恍如隔世,心中一惊一凉。我会灵神出窍一般自我讶异: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纸钱上、墓碑上?然后一遍遍像是醒悟过来一般自我解释与告知:哦,母亲走了。
: l! D% Z4 ^3 y$ m% W仿佛昨夜我们还彻夜促膝长谈,仿佛我还依偎着母亲刚看完两集电视剧,仿佛我们才并肩从小巷子里买菜散步回家,仿佛母亲刚刚还在我耳边唠叨说要多吃点多穿些啊,怎么都成了故纸堆?
$ e y/ C ^& t" x4 M: e好像大梦初醒,才明白母亲成了念想里的人,照片里的人,故事里的人,回忆里的人。而我成了烧纸的人,献花的人,突然会悲伤起来的人,无需再急着赶路回家的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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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今年的生祭到了。七月三十日,是阴历六月十五。
" t p/ e2 c6 C5 a' ^8 x" K7 g7 A按照风俗备置了豆腐、米粉、鱼、肉,端上煮熟的第一碗新鲜米饭,点上香、烛、纸、箔,设立在母亲遗像前。还买了一只蛋糕,去母亲墓前,清洗擦拭了碑身,给母亲过58岁生日。
2 k( K% s3 {4 k. S. k X今时今日,只能这样虔诚地做些补遗,生死两茫茫而无从碰触。我真希冀能有一丝冥冥之中的微渺的感应。又黯然神伤地想,母亲在的时候,都没看到我这样看似大张旗鼓地为她操办过生日。
7 W3 O5 y8 b; k0 J那时候总想着来日方长,尽孝可等。现在她走了,才买了烧给她。如今在她身后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5 U! S#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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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v/ T& M2 I, H6 H4 G中秋节又到了。" n4 x% U! C) G2 u7 o
早晨六点多醒,洗漱,穿戴整齐,吃了两口早饭,拎着纸钱、衣物、月饼和水果去墓地。3 x' @- z' a, s# y/ R
旷阔空寂、石碑林立的墓地一个人也没有。我给母亲的墓碑擦洗干净,焚烧纸钱祭品后起身,看到远处一只羊盯着我看。是一只毛发洁白的羊。
- K$ L( p/ L0 r. ]5 \# h, ?我好奇这陵园中怎会有羊,循迹而去。羊很快躲跳开。待我走近,望见地上两只可爱的小羊崽偎依在一起,而那只母羊站在不远处的一处石阶上依然定定地望着我——原来是一只羊妈妈。
i2 R Q* o4 g' P2 D不知道这陵园中为何会有这三只母子羊,然而当下却觉出某种虔诚的旨意,只是朝向母羊微微作揖,不再打扰,轻步离去。: f0 p1 b1 O,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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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母亲不在了的中秋节。搬家后,母亲也只在新房里度过了一个中秋。
; s5 E1 o. U) ?' G从前住在老房子,中秋夜会“敬月光”。清亮的灰黄的满圆的月亮升上来时,母亲唤我帮她搬出一张四方的小木椅到室外,迎着圆滚滚的月亮,在月色下端上一碗清水,摆上整只大饼,放几样水果,点燃一柱香。也许是寓意着平安、幸福、团圆。待香火燃尽,我们端回木椅收去碗,母子俩返回屋内吃月饼。今年我没有再敬月光,我只是一个人对着母亲的遗像点了一柱香。4 c" W, b/ D5 J+ p$ \
然后我走出室外,抬头冷清地看了看同样冷清的月光,四周鞭炮声声。
- z$ {0 j' a! r7 h/ F再然后,今年的中秋节就这么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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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U- X9 Y7 O0 w2 Z; ]: {7 S: M不记得从哪年开始,妈每次去医院化疗,或者去药房买止疼药时,都让医生开一周的安眠药,比如安定片、艾司唑仑片。买回来并不定期吃,而是用小瓶子封装起来。! f9 m- v5 ]. g7 A
我知道母亲在悄悄囤积安眠药,越聚越多,家里渐渐地囤积了过量的安眠药。# O' K/ C/ ]+ p Z$ ?
这些安眠药,它们像汇聚成了一颗定时炸弹摆在那里,在母亲的计划里,在我的心里。她是听人家说,骨转移进展到最后就是疼,疼痛得要命。母亲是暗暗有了念头,哪天疼得熬不下去的时候,就索性吞下这一大把安眠药。她没有说破,我也没有过问。我们各自隐瞒着,猜测着,又担忧着。
. B9 I1 |4 S4 W6 t. u最后妈妈走,却不是因为骨转移,而是更凶恶的胸腹水。那些安定片,至今还留着。( _: Q; I+ M" u9 I2 m(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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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这一生,儿子未能如她心愿,及时婚娶成家、结婚生子,让她看到媳妇与孙儿或孙女,让她如同俗世万千妇人那样,因对儿女的期许得到圆满实现而欢喜。或许是她最大的遗憾。1 G8 ]2 v+ g1 l( W4 a+ V G# d
倘若妈妈没有带我在身边,她也不必担此心思,要步步为我的成人成家、工作婚娶而盘算。倘若我早已婚娶,最后这些日子照料妈妈衣食起居的,也不会只是手拙的我了,她会得到更体贴的照料。
/ {) e; X* y+ b而我有诸多不可言诉的因由不可坦诚,即使心中翻江倒海,却不能告诉这世上唯一的至亲。妈妈在走前第七天夜晚,又因此事与我置气。我终究告诉了妈妈一些原委。
, x+ Z2 L/ t f我以为妈妈会难过,会生气,会暴躁,会伤心,会不接受。妈妈却比以往平静。! |5 j. T+ }7 ?# o2 a I
她只是怪我怎么不早点儿告诉她。妈妈还替我着想我以后的人生应该怎么走。我望着妈妈哭泣,我说未能尽到婚娶孝道,对不起妈妈。我说,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担心你责备我。
* ]/ F: V3 i3 Y6 S- o: k妈妈对我说:你五岁的时候我能把你带出来,那时谁能晓得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既然带你在身边了,当时我就决定了,不管将来你怎么样,我都会接受。
; y) K, k, N4 t& a* I妈妈。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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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 N! Y, ^" h" z母亲被确诊出乳腺癌的那一年,她瞒着我,仍然每天上班去做保洁员,一再劳累。等到第二年做手术,已经有了淋巴结转移。手术那一年,是2004年,她46岁,我18岁。
, E& F: p2 U$ N- Y那是我高三前的长假,那时我竟对“癌症”二字全无概念,以往只在他人口中听过,却毫无感知,只会扑在学业与课本里。我以为癌症如同感冒发烧一样,只要打针吃药,病就会好的。; @* t' x5 d' G% ?0 {
那一整个月母亲不在家,我总见不到她,其实是在住院手术。亲戚们也被她叮嘱丝毫不向我透露她的病况,只说过几天就出院,我只被吩咐要好好学习。从母亲入院到出院,从头到尾我都没去过医院,没有在母亲身边陪伴过。
- G7 W& s3 o- Z0 A2 P2 |" R, R, i等我再看到母亲的时候,是出院那天,亲戚们用平板车将伤痕累累的母亲推回了家。
. F& E- i( j* S) v1 Z" \母亲是不想我担心,更不想影响我的学习。而我想,当她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唯一至亲的孩子却不在身边,她心里一定会觉得害怕与孤独。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要是我能握握她的手,要是我能守在手术门外,要是我能在她麻醉药效过了之后第一眼就看见我,一定会给母亲更多力量与慰藉。$ G; ]+ U4 o! 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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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母亲不是在家,就是在医院,或者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 m( h; Z3 g: q( w4 i9 I4 q0 \母亲接二连三住院化疗、放疗、复查、抽胸水,但住院期间每天大都会在晚上跟我回家。病房里太吵闹了,她完全睡不好,我们回家睡,第二天早晨再去病房。也有一些时候,毒副反应比较大,虚弱、呕吐、发热、疼痛、骨髓抑制严重,母亲才不得不在病房过夜,那样的时候,她也不肯我留下来陪护。
& M2 }* j% j# x7 d |母亲早早便催我回家睡觉,我若是拖拖拉拉想再待会儿,母亲就佯装生气。别的病床也有家人陪夜,他们挤在病床上睡或者打地铺。母亲却觉得那样会让我睡不舒服,不能让我身体有恙,就一遍遍催赶我回家。所以这几年里,我整夜在医院陪护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_: v j- x! @/ y
从小城的医院到家,骑电动车不到十分钟。母亲不放心我骑夜路,一再叮咛嘱咐我:路上慢点儿。母亲在病房里总要等我到家后,给她打了电话报平安,她才关了床头灯安心睡去。有好几次我到家后打电话晚了,或者忙着洗漱而给忘了,母亲就会忧心忡忡地拨电话过来。
9 M7 Q: d4 q; I7 m$ U& b3 B/ u无论母亲的病况有多么严重,无论她身体有多么虚弱,她最记挂的,却永远是我。% N: ~9 O/ M' h7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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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无法不自责不懊悔不愧疚。这样的愧疚感,也许是永远伴随我往后人生走下去的一部分。; v4 Y- t; B$ @( C8 r% I9 K
母亲癌龄十年,有人说也算时日漫漫,其实不长。十年前,母亲自己得知病况后,仍拖了大半年才做手术与化疗。十年间,母亲前五年未得到安逸休养,第六年复发转移。后面这四年,我却从未带妈去过最好的医院,找过最有权威的医生专家。2 S( O2 w. @6 ]6 N5 t& [& Y# V
病灶多处转移后,母亲再次住院放化疗。她不舍得去大城市花钱,也不想耽误我工作,执意要在小城治疗。医院里各类药丸药水的冰冷气味填充在她这十年来的人生,也横亘于我十八岁以后这十年青春。
; @. g+ @/ L. ^6 c7 p. e( q各种毒副反应如洪水猛兽接踵而来,掉发、厌食、呕吐、头晕、发热、骨髓抑制,折磨母亲的身体,最后,是每时每刻每日每夜周身的骨痛让妈夜不能寐,需服用止痛药捱过。& } i! f/ P* j3 T. q
病魔摧枯一个女人对待岁月最后的美丽,这比年华老去更加残忍。我阅读大量医学书籍杂志、药品使用说明和各种治疗方案,希冀能以一点自己的微薄力量,照见黑暗之光。
; v7 d8 r3 T" p U" d然而无法“感同身受”。这是最虚晃如夜空的一个词。哪怕我们是一对相依为命近三十年的母子,我也不可能对她的疼痛与痛苦“感同身受”。是的,心灵也许可以共鸣,肉体却很难同感。我无法感同身受,亦无法分担哪怕是一点点母亲的软弱,恐惧,委屈和难受。3 @9 o x3 K w3 A1 |. a" b/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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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3 [) W+ y7 I7 v% J: \十年前母亲手术加第一次化疗,我们挺过来了;四年前母亲多处骨转移需要做放疗,我们挺过来了;两年前肝肺有结节灶需要做化疗,我们挺过来了;去年上半年母亲胸腔积液需要做穿刺引流,我们挺过来了。医生口中的“时日无多”,在我心里成了参杂着危言耸听成分的说辞。6 w# t/ h. B) }4 }- `* d
我怀着不知从哪儿来的乐观的侥幸心态,以为母亲是打不倒的小强,还会顽强生长。而且母亲总是表现出格外异于病友们的坚强,不喊疼不喊痛,她有要强的生存意志,有大小事都尽量自理而不麻烦别人哪怕是儿子的毅力,有仍要撑下去继续陪伴儿子很多年的憧憬,让我误以为真的出现了奇迹。我太乐观了,也太大意了,疏忽了母亲无法承受的身体状况。
1 N3 L4 l' X7 f! m8 Y去年底的腹水,我竟然盲目地乐观到不相信那已是严重的晚期。我不信医生的暗示,不信相似病例的悲剧,也不信亲戚的担忧,我只信母亲强忍硬撑起来的幻象——其实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我还以为仍有幸运眷顾。终究,我们没能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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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抗癌路,母亲一直是一个太过坚强的女病人。她完全需要依赖于我我料理的时间,甚至加起来不足十天。以前母亲住院,换下来的衣物坚决不肯让我洗,总等当天的化疗药水挂完,她撑着下床去水池边自己洗。每次做完一个化疗疗程,回到家后,也好像有做不完的家务。2 x! @4 [$ K4 N# p9 F
或许我从来都认为母亲不会离去,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大生命力,即便是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她依然自理很多事情,她依然指挥着、教导着我,哪怕让我手足无措。1 B* L6 C2 e6 N( N2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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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时候,病房里的病友交流中医方子甚至是偏方,母亲也一一听在心里。( \: Q2 D3 r/ ^* B! y( N+ h
带母亲去看过靠谱的中医。后来我上网买了个陶瓷的插电式药罐子,专门用来熬中药。上海的二舅也从医院定期买中药邮寄回来。母亲开始还按部就班地喝,后来实在是太苦也太溃人了,觉得很伤肠胃,母亲就不肯再喝中药了。——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母亲不知道中药到底有无疗效,不愿意花冤枉钱。在给她治病、给我省钱这样的天平两端上,母亲永远倾重后者。
8 ~4 {* O7 _6 Z+ R, D前年初夏,带母亲去看真伪难辨的乡下名医。对方称包治一切骨痛,可一听母亲是癌症患者,就支支吾吾起来。我与母亲却是坐闷热难捱的中巴汽车,又辗转走了好几里碎石子路才找到那里。有时候,母亲听了病友介绍,甚至想去看一看那些我一听就觉得唬人的江湖术士、骗子神医。我不能对母亲揭穿,这是她对病情治愈的一份期望,这是让人双眼发亮的希望。即使这份期望就像气球一直在被病痛泄气、蚕食、吞噬。但也正因为母亲怀着这份期待与憧憬,怀着想要能再多陪我几年的期待与憧憬,她没有失去治疗与生存的勇气。妈妈,你是那么想活着,可是,我却没有将你照顾好。* V" _% i! o6 m6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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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F% V' p0 J a: [0 X; w几年住院期间,母亲在病房里也结交了不少病友。有的在几年前已离世,有的仍在坚强抗争着。
7 z3 }. S C) M0 x# q7 j' M病房就像一个比外面的世界更团结的小家庭。无论患者还是家属,大多亲切温和,彼此帮忙打开水、拿账单,能搭把手的都互相帮助,有时谁家里带了好吃的,也会分食一些。谁听到了什么医保报销新政策或治癌偏方,也及时交流讨论。大家都是在拼命活命的人,所以才齐心。也正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个病床上的“战友”会在哪一天先走,大家才苦中作乐。0 i! T8 a r9 b: H! d* P L
母亲比我乐观得多,时常与病房里的其他阿姨叔伯们说笑聊天,看见这样的情景,我也高兴。但我总是闷闷不乐,好像在病房里很少露出笑容,让自己不舒心,其实也会让母亲不舒心。要是那时我也能多笑笑,多好。母亲时常唤我留心帮助隔壁床家属不在的病友们:倒些开水,递拿物件,看着药水袋里的份量还剩下多少,滴速是否正好,及时跑出去喊护士换水,等等。: K$ g `) T P+ p9 T' C! f
几位病友阿姨,在母亲生前常来家里玩。母亲走后那两天,有两位也曾路过探望。更多的病友们,杳无音讯了。其实也能理解,谁愿意接受这样的负能量呢?大家都是需要相互鼓励相互打气才能走下去的。大家都像死神列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上来了,下车了,消失了,散场了。5 V+ i* o! ^; x4 y7 Z*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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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O8 T4 _/ M% p2 H, l$ m/ O% C住在病房里的时候,母亲虽然热心帮人、毫不吝啬,但决意不肯别人睡自己的病床。那张窄窄的病床,虽然所有住院的躯体在它的包裹里都只是过客,但也是短暂的靠岸。我们每次办理入院,找到床位后,会向护士找来一侧的挡板支起来,细致地将护士铺好的床单再抹平擦干净。* e g! W0 l, F. k2 F* u
母亲是太爱干净了,自己的床若是给别人睡过,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很多次母亲跟我回家睡,第二天早晨回病房看到床上一片凌乱,有翻身碾压过的痕迹,甚至还能看见好几根别人的头发,便晓得昨夜被别的家属当成陪床睡过了。母亲心里就会很不高兴,好一阵子拍拍掸掸。5 R" V; t/ e4 t0 \+ K9 W; G- z
后来我们想了个办法,头天傍晚我们在离开病房之前,母亲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同枕头一起包裹在掀起来的床单里面,上面打个褶皱,像一个大花卷儿。这样一来,床就安全了,别人不好意思私自铺开来睡。——什么忙都愿意帮,就是床不情愿给人睡,母亲真是一个有洁癖的可爱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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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c7 V8 I' O& t* c单位组织一年一度的体检。体检中心就在小城人民医院肿瘤病区的前面。
( {9 n; X- b2 q% g3 ?0 N体检完了之后,我想去肿瘤病区走走看看。母亲没有去京沪宁之类大城市的医院治疗过,就在这栋楼,这栋21病区断断续续入院出院、入院出院。四五年来,十几个周期的放化疗间歇,她都住在这栋病区。很多时候我上班,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睡在这栋病区。
: W# C: F& G* U' @0 L从楼区的南边入口进去,是从前与母亲走过很多遍的台阶。这一次我认真数了数,两段楼梯加起来有31层台阶。因为病房在二楼,母亲骨转移后这几年,不让我背,也不让我抱,就是这样一级一级拾步而上,她抬起一条腿放上去,另一条腿挪上去,歇会儿,再继续。4 n/ Z4 Q5 {( v8 @: ?' g; d! V0 M& s
是早晨7点多,医生还没有上班,只有值班的护士,和昨夜睡在病房的患者与家属。我穿过从前与母亲好像走过无数次的病区走廊,穿过那些气味熟悉的病房,穿过那些因为癌症而灰暗蜡黄的陌生的脸庞,穿过心中疼痛的忧伤的饱满的空荡荡的记忆,孤独地从北门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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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 W- @! p# q* c从前每次到这个病区住院,临出门前,母亲总在家里先收拾两大包随行物品。+ t ?! v. Z n5 `6 a6 a+ p7 X& V& \
水杯、碗具、毛巾、热水瓶、卫生纸、脸盆、洗衣粉……母亲是那么爱干净和讲究做事有序的人。她还不忘在包里塞上几分报纸,带到病房,用来垫在床头柜抽屉和储物柜里面。“这样才干净”,她说。垫好报纸,母亲才放心地把那些生活用品一一摆进去。
9 _& q6 ^ ?7 i8 k! \5 m8 \病房就像是我与母亲无数次的战场,每次我们忧伤地上阵杀敌,因为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战果与反应。母亲比我看起来豁朗,我却忧心忡忡,我怕不能每次都像我所希望的战无不胜。
* G/ D ?! N5 \每次临到出院,母亲都会跟隔床的病友们依依惜别。这个病区的病房布置除却一间摆放了12张床的大病房,其他都是三人间的病房,母亲都曾在里面住过,很多病友都跟母亲熟络。. r7 _9 r# G6 t; O& L* |- L7 @
每到出院时,母亲一一将那些生活用品收拾整理好,再一一跟病友们笑着打趣,亲切热烈地告别。她说:“不再见了,下次谁也不要到医院来了”。她与他们和她们是病友,也是战友,彼此相互鼓励、打气,脸上挤出苦中作乐、积极乐观的真挚笑容。
3 r7 T- G( @ T5 S" D/ H" _* `我知道,母亲与她的病友们不说“再见”,而说“好走”“慢走”,说“越来越好起来”,说“不再见”,这其实是最美好的祝愿——谁都不愿意拖着伤痕累累的病体再次在医院里相见。他们宁愿各自安好,哪怕永远不会再见。而母亲与她的病友们,在人类生命的长河里,真的就这样一一陆续告别,各自到站下车,先后陨落成灰,消失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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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n b4 o/ Z/ @' O母亲躺在小平屋的那段日子,总觉得身下棉垫咯人,还觉得盖在身上的棉被压重,常常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需要掀开。可那是深冬,掀开一会儿,又会让母亲着凉。9 t2 \7 ?: K! E+ g! H- l
其实不是棉被重,是那时母亲胸腹水严重,加上脏器都在衰竭,造成呼吸困难,以为全身负重影响呼吸。后来找出一床轻软的太空棉被盖在母亲身上,虽然轻了,却不那么保暖。) H$ P5 J5 _1 g" J2 ^! ~
母亲想要我缝一块单薄的小棉被在太空被上面,这样既不会太压重也能保暖一些。我找出长针与棉线,缝得歪歪扭扭。母亲看不下去,唤我扶她坐起,她眯着眼睛一针一线重新将小棉被细致齐整地缝附在太空被上。母亲缝了好久好久,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累,恍惚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母亲好了。就像那天下午的冬日阳光,很温暖,很温馨,从天窗一直照到我们身上。
! v* |& I# Y& ?% n7 a/ k母亲一边缝补,一边与我偶尔唠叨几句,教我应该怎么穿针引线,从哪里穿过去又穿回来,缝补在被套上的线路才四四方方地好看。那是母亲走之前最有气力的一个下午。那也是母亲最后做的缝补针线活儿。可惜整床被子后来被亲戚们带去殡仪馆连同衣物一起焚烧掉了。/ V; o. R9 x/ h6 y+ P3 r. A: F+ B
如果人走之前真有回光返照,那天下午就是母亲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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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母亲被诊断出全身多发性骨转移,在小城入院。那时距离第一次手术化疗已有五年。# M8 z1 N& r% q+ F2 ~4 d" J
医生让我们去档案室调出几年前的病例资料复印出来。档案室里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女人,她不知道站在眼前充满生机的中年妇女——我的母亲——就是患者本人。她在听说了患者骨转移后,大惊小怪地喊道:哎呦,都骨转移这么严重了,不要再治疗了,赶紧回家多吃些好的。3 D+ F1 w( W- f
母亲听了心里一沉,我也没有好发作。复印完病历资料,我们默默离开,母亲一路上反复想那个女人的话,心情很不好。我反复安慰母亲:她不过是管理档案的,又不是临床医生,她那是瞎说,哪懂现代医学的进展?没事儿的,妈妈,我们好好治疗,很多人都过来了。
% {# j1 q. H8 j7 q. J. j, b+ a不知道是否我的安慰起了作用,母亲骨转移后,真的继续陪伴了我四年;也不知道是否我太乐观太盲目,母亲只陪伴了我四年,以至到最后,我都疏忽了对她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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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深秋,母亲有一天家务活做到一半,突然觉得元气大伤。2 Q; e' F8 v m: _
是一件经常做的寻常小事,大抵是将晾晒在外面支架上的被子拍打完毕收回来。进门后,母亲觉得气喘吁吁,浑身没劲,像是干了什么特别吃重的力气活儿。母亲赶紧靠着客厅沙发坐下来,歇了一会儿才能继续起身将被子折叠收好,然后再收进储物柜里。母亲坐下来歇息的时候,有些纳闷地半垂着头,黯然神伤又忧心忡忡地喃喃自语道:我怎么没有力气了,我怎么没有力气了呢。
7 v: k0 k& @$ ?/ m) c# o5 w也许那个时候,母亲已略微察觉自己的气力在衰减,像摧枯拉朽,突然大势将去,而我却大意得丝毫未曾理会。3 w, z% Y0 n! g9 J3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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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2 W! R/ P" c家里还有几罐母亲没有喝完的,拆了封或没拆封的营养粉。
0 q' w: p8 C* b/ {那段时间,母亲已躺在家中奄奄一息,无法进食。我从病友群里打听到,说末期癌症患者喝蛋白粉不是最好的,可以喝这种营养更全面的肠内营养粉,就从网上订购了几罐安素营养粉、能全素整蛋白营养粉。5 ]5 j' L5 j1 m* E' x
买回来的营养粉,母亲很喜欢它的香草口味。之前她连豆奶粉都舍不得喝,但后来觉得豆奶粉喝在嘴里也没味道了,只有喝这样的营养粉才觉得浓香。我若是冲泡的剂量浓厚些,母亲会更喜欢喝——却舍不得喝,以为昂贵。那时母亲胸腹水涨得难受,喝这种营养粉过后,会像喝了可乐一样打嗝,从喉咙胸腔里往外嘎出气体来,这样就能舒服一小会儿。
% r- W4 ~& Y% F' k( w6 E母亲走前最后一夜,我给母亲喂了一杯营养粉。刚过不久,母亲开始无法抑制地从口中往外喷吐咖啡色的液体,用多少纸巾都没能止住。其实那时候,亲戚们就知道这是母亲脏器衰竭导致的汹涌呕血了,我浑然不知。我以为母亲是像营养粉罐子上说明书写的不良反应那样:摄入过快或严重超量时可能会出现呕吐等胃肠道不适反应。3 k! r p- x1 j! m4 e! _
我心里想着:一定是我刚才喂食太快,害母亲喝了之后胃肠道不适了。我一边自责,一边不停地替母亲擦拭。母亲已经好多天不能漱口和大小便,嘴里都是乳白色的食物残渣,它们伴随咖啡色液体流淌出来时,我还有一丝盲目无知的欣慰。我不知哪儿来的乐观,轻声安慰母亲说:吐出来就好了,脏东西都吐出来了,这样就会好了。母亲汩汩呕吐着,望着我,眼中有微笑的皎洁神色,她听懂了我的话,她也许像我一样,以为那是吐出了脏东西。
7 v3 L% [, }3 ]/ H原来那不是脏东西,是呕血啊,是喝了营养粉之后,混合成咖啡色的呕血啊。" S0 Z) `1 j( E& i, x
我望着家里这几罐营养粉,回过神来。我打开一盒封盖,给自己冲开了一杯,然后在嘴里滋咂,体会母亲喝它时候的口感,真的是浓郁香甜。妈,我会替你,继续喝完的。! B: m- X7 j+ f. n% N' |!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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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跟母亲最后一次开玩笑,是在她走前第三天傍晚。
8 ]0 q+ c+ m8 M4 l用刚买的料理机给妈榨了草莓汁,兑入酸奶,端出厨房给妈用吸管喝。她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头颈下垂,双眼迷糊紧闭,手臂腿脚打颤。我握着母亲的手把草莓汁凑到她的嘴边。
$ p& p# Q. e. ?; r1 j我语气轻快地问:妈,你过晓得这个是什么果汁?因为前几天我给妈榨过苹果汁、番茄汁,我以为妈会说错。妈用力睁了一下眼睛,微微凑近闻了闻说:草莓。妈妈好厉害,一下子就猜对了。
& M S! V6 M9 v5 Y那天之后,我再也跟妈开不了玩笑了。那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欢乐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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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整整半年,母亲一再被胸腹水折磨,躺坐时她都说能听到水在流动的声音。
2 @9 I7 U e. u( c8 z+ q# O有时她原本躺着想要坐起,或原本坐着想要躺下,都会听到身体里面传来浑浊的水声。妈叫我帮她听听看。我轻轻伏在妈妈的胸口,侧着耳朵,妈妈翻动身体。有很少的几次,我听到传来的液体声音。我听得不大真切,但母亲清晰听见自己身体的“洪水”来袭。我不知道那是痰音,还是肆意生长的胸腹水对妈妈的伤害。8 a' a, j) X# G& d& w, V4 ?
那是妈妈尚好的时候。听完水声,她继续站起身走去忙家务。我们都不知道,那样清晰可辨的胸口的水声是洪水猛兽,最后太汹涌,就这样把我与妈妈分开来,把我们都淹没了。. @$ f. j& E; Q y% d& I5 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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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w2 t7 q0 O* w! x. o最后那天,母亲走前,姨妈说要给母亲擦拭一下身子,帮她洗洗。妈虚弱地固执地不让,她不想麻烦人,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是能将就的,就自己将就着。
0 N; Z. z1 H8 n) c( a# _2 @) \姨妈说去找理发师来给妈理一理头发,妈说只要姨妈与舅妈简单地给她打理一下。我取来剪刀与那条绿底白圆点方块布。以前妈妈梳头时,爱干净的她都会把这条围布盖绕在肩上,这样,梳落的头发就不会掉落在身上衣服上了。梳完头,只要将这条围布抖一抖就干净了。那天我扶着妈妈,她毫无气力地最后一次坐在椅子上,披上围布。姨妈给妈妈修理了前额、鬓角、耳后与后脑勺的乱发。
p* Q& x6 G( b剪完后姨妈背过身去哭了。她给自己的妹妹剪完头发,今天就要送自己的妹妹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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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O8 ~' `8 F% G- U5 b, Q, x姨妈和舅妈给妈理完头发的那天,母亲还交待我说,要记得用红纸包点钱给她们。! C a/ q- E. E" n+ I9 L
我大约晓得这是一种地方风俗,在有人过世时,受到他人给予的帮助与花费,一定要付清。母亲告诉我:待她后事了了,所有仪式里的开销支出,都要补给亲戚们;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他们在后事各个细节上的帮助,都要包个小红包给他们;即使三五块钱,也要礼数尽到。+ I' G$ f* x: E6 j6 y: B% H
于是在母亲走后几天,亲戚们辛苦帮我料理妈妈的后事时,我总记得妈妈要我做的。
: x g/ Z' p7 ~8 A g) `( E# D这是对丧葬风俗约定的遵守,也是妈妈一生恪守的为人准则:不欠人。. F) t% _+ R5 w; R2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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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陪母亲做检查,CT,MRI,ECT,或者其他,看着母亲静静躺在那些巨大的冰冷的硬邦邦的钢铁机器中央,伴随着刺耳的操作音托送与进出时,才意识到她比从前更加衰老。0 ~: \- }! r& e
是的,她再也不是成年之前毅然要去学习缝纫的叛逆少女,也不再是三十出头毅然带着一个孩子咬咬牙走在大街上的离异女人。她不再那么强大有力,她会疼痛,会害怕,会软弱。6 n9 ^$ h: S$ g4 R& L) {4 F
她早已变成了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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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 E4 o; |' v* [, A# B那天最后一次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做记不得第多少次的磁共振,胸腹部增强CT。
# x7 i$ c6 W# L. k" n7 ?) C- }做增强CT时,母亲躺在冰冷的仪器里面,打了针剂的手臂需要腾空后抬。我照例一起进入辐射强烈的检查室,托扶着母亲的手。母亲那个时候仍只顾念着叮嘱我:一定要把那件防辐射的工作服给穿上穿好。
$ U) b& R8 U* c# f我都会听话,乖乖穿好站在母亲的头后,托好她的手臂,陪她做完检查。
$ N' J" a# U4 ]3 W6 K我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回。在那之后,我再也无法穿着笨重的磁场隔离衣陪着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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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8 ?8 n. G0 n. ~1 N母亲简洁朴素得没有一个专用化妆包,她在人生这后几十年内没有再用过眉笔、口红、粉饼盒,唯一用的是保湿霜,每一盒也用得极其细致,一层层刮到光滑干净,仿若空盒。
+ I4 F: w( f/ C, w/ B她走前几个月,几次叮咛我,在她走的那一刻,要打扮一下,让她体面地走。家中从来没有口红,母亲怕我忘了,跟我说要记得买一只口红备着。我总觉得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没有放在心上。等到母亲奄奄一息的最后两天,我才匆忙让朋友帮我买回了一只口红。那是一只崭新的口红,是儿子买给母亲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支口红,也是我在这三十年光阴里唯一一次看母亲被涂上口红。我不知道那只口红的颜色母亲喜不喜欢,可是那天母亲已经不能睁开眼,不能再回答了。
* e5 Q, u" l d3 _) ~) D) f母亲也催我帮她早早准备好寿衣,我迟迟没有买。我最后只想寸步不离母亲身边,是让大舅妈去寿衣店挑了一套大红色,从头到脚,铺的盖的衣物。她们买回来了之后告诉母亲备好了,问要不要给母亲看一眼。母亲摇摇头,她不想看。谁愿意去看自己过世后穿的寿衣呢?母亲只要知道我们帮她备好了寿衣,她就放心了,她不用看,她相信我们。她放了心。- @7 {( Q( k/ g" U- A(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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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i. h. {" e }十月初一,很多地方有给过世的人送寒衣、烧纸的风俗,这里的小城却没有。
; f5 {6 ^4 \3 U- q* R姨妈说这里的人们冬至时才会祭祖,让我还是遵循小城当地的风俗。我便没有给母亲烧纸箔,但在中午下班时,去墓地看了一会儿母亲。我带了家中的毛巾和清水,帮母亲的墓碑、台阶都擦洗干净,拾捡去了散落在墓前的枯枝败叶,陪母亲说了一会儿话。
& C. T* I8 o3 c/ S4 {5 |$ U母亲走的那天,叮嘱姨妈、舅妈帮她装点了几件剪去纽扣的上衣、裤子,后来在墓地烧祭。天又冷了,等有时间,我想从母亲的衣橱里再找出些冬衣,在适当的时候烧给母亲。: h5 U1 |) R) K2 l
还有时候,我会好想把石板下的骨灰盒再抱在怀里,好好摸一摸,就像抱着抚摸着母亲一样。那天最后一次抱着骨灰盒的时候,我没有多抚摸一些时间,多在怀里拥抱得久一些,紧一些。6 {7 r' X: Y.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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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墓地又看到那只神奇的母羊,逡逡巡巡悄悄来到我身后。我也走近它,抚摸它的额头、犄角和脸颊,它顺从地将头颅低下,任我抚摸。我走向远处想找些青草来给它吃,它却急忙转身奔跑而去。原来它以为我去找它的孩子,伤害到它的孩子。确认我并无恶意后,它再次向我走来,身后跟着一只已经长成羊羔的能独立行走的小羊。我俯身摸了摸羊妈妈的额头,轻声说,羊儿啊羊儿,你在这个陵园里面,有空就多来我妈妈的墓前,陪陪她说说话吧。1 _- k$ q1 @0 t5 L6 n9 k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羊妈妈远远地也跟在身后走了一段路,小羊与它并肩。它们一直望着我,慢慢地走走又停停。一对羊母子,像是在目送,目送这世间另一对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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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W9 [- U) I6 e最后一两个月,在墓地的选址上,母亲与我,与亲戚们都有过长谈。/ ^( l7 T0 U; {* c2 ], F- S
母亲早就在打听这一片区居民的墓地归属,一开始听说有集体公墓。有一个往来还算频繁的居委会主任阿姨来看母亲,母亲也跟她说起这件事,问是否将来可以进入集体公墓。集体公墓是不需要花钱的,是当地居委会给当地居民安置身后事的一片田地。但当听到阿姨说公墓已经碑满为患、无法新添时,母亲原本脸上殷切的笑容渐渐转为黯然的神色。) X! G1 m% l& L' @+ U
阿姨走后,母亲平静地跟我们说起她的想法,她想将自己的骨灰安置在小城东区大桥下的绿化林里,也就是说,趁天黑无人注意,偷偷寻找到一棵树下埋放。那边有树林有花草有河水,环境是不错,但母亲考虑的,其实是那样不需要花钱。当母亲知道安置到居委会公墓无望后,也知道花钱买一处墓地需要好几万,她是记挂着为我省钱,舍不得我为她的身后事购置昂贵的墓地。
+ l9 N F2 e, k& ^$ u0 r0 T但凡为人子女,怎可将父母的骨灰随意埋到人来人往的河堤绿化带里?我暗自坚持想给母亲选一处正式的墓地,最后在大舅妈的帮助下,托熟人关系买到了小城里现在这处墓地。% |/ p# L/ k/ L& l! j
母亲给我留下了这样一隅安稳舒适的家,我也要给她最后一处安稳可靠的徜徉地。2 X) a* R8 j& _0 P ]; m3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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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J0 u! d U( t7 [) l, a时常在电影、电视连续剧里看到这样一幕:往生的人在告别之前,总会昏迷昏睡几天几夜甚至更久。但在母亲身上,片刻也没有发生。她清醒地晓得,她将与这个世界何时告别。
7 {' u+ ?8 v! ~! Q2 \她清醒地,却因为口齿不清而一字一顿吃力地交代我说:在料理后事的时候,亲戚们的每一笔花销支出,事后都要及时用红纸包着还给他们,无论是帮忙买菜做饭的钱,还是购买寿衣的费用,还是替她梳妆理发的仪式,都要按风俗习惯给亲戚们一点小红包。9 F3 u3 K6 e8 n- E; D* `9 f/ x
母亲清醒地告诉我,事无巨细。她清醒地,料理着自己与人世最后的维系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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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儿时的小镇,最时兴的饮料,是铝罐装的健力宝。
& Z) q8 Q& E& Z) ?5 @ [# d很多年以前开小商店的时候,母亲舍不得喝。偶尔喝一次,又酸又甜的橙汁色的液体伴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气泡咕噜噜地升腾在我们的口腔、喉咙和肠道里,格外舒服。+ l4 X- J* S7 q% w% o
临终的岁月,母亲觉得嘴里总是没味道,加上消化系统功能衰退,食物淤积肠胃不适,想要再喝一次健力宝。她说:要是能喝一口健力宝就好了。她不知道健力宝早已很难买到了,小城的商店里几乎完全看不到。
5 F1 [% @. t5 q+ v9 C4 Z" r1 z" T我买了橙汁汽水回来,母亲说不是那个口味。只有喝完可乐,从喉咙里嘎出一些气,才能让母亲回味起一点当年喝健力宝的口感。最后买的一瓶5升的大瓶可乐,每次倒入半杯在母亲的水杯里。母亲节省着喝,没喝完。
% _) t! j* c6 a: w5 j+ V我怀念从前那种铝罐上印着一幅运动健儿图案的健力宝,此刻也很想痛快地,再喝一罐。/ z s1 q( e4 L% {( B0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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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_+ R5 e3 w8 ^6 }, x冬至将至,小城又称之为“大冬”,冬至前一天则称为“小冬”,有祭祖的风俗。
% u: {% j+ a1 H8 S( e5 O, L几天前已备好纸钱与锡箔。在生死命题面前,我亦宁愿做一个唯心主义者。但小城的风俗中,没有“送寒衣”的说法,姨妈说无需焚烧衣物,我大多也会遵从。
' H3 k2 u( K# W, L小城的冬至,有吃汤圆的习惯。从前这天早晨,母亲用电饭煲烧煮沸水,将一颗颗芝麻馅、豆沙馅的雪白汤圆滚进去煮,不久,满屋子里便飘满热气腾腾的糯米香、芝麻香、豆沙香。7 F: O9 `( I3 U |, h
我学着母亲在世时的煮法,给自己煮汤圆吃。又想起从前,盛好的碗中汤圆若是太多,吃不完的话,可以剩下几颗来,留待着倒回锅中。我从未问过母亲缘由,想必也是好的预示,大概是祝愿丰裕而有节余吧。况且汤圆那么圆滚滚的晶莹模样,本身就有一种圆满的美态。
( K4 M. G9 w Q" w3 f. a' t点上一支焚香,盛出两碗煮好的汤圆,搁在我与母亲的座椅面前。妈,冬至了,一起吃汤圆。; J' J# j# m' j/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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